地窨子里,油灯的火苗“噼啪”跳了一下。
那份从阳泉废墟里扒出来的、被熏得焦黑的文件,就摊在桌子中央,像一只死不瞑目的乌鸦,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炮子一屁股坐在长凳上,两只手撑着膝盖,死死盯着那几页残纸。他一晚上没怎么合眼,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那份报告上写的字。那些字,像无数只小虫子,钻进他的脑子里,让他浑身不自在。他感觉自己和手下的兵,就像被人扒光了衣服,扔在大街上,从里到外,被看了个通透。
“他娘的,这王八蛋是谁?”炮子终于憋不住,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油灯晃了晃,“咱们在地道里怎么练的,他知道。咱们晚上怎么摸哨,他也知道。连老子骂人喜欢抽荆条,他是不是也写上去了?”
猴子坐在一旁,慢悠悠地给自己卷着烟,但那双眯着的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懒散。他将卷好的烟在桌角磕了磕,却没有点燃。
“这不是知道,这是懂。”猴子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他懂我们为什么要这么练。你看这一段,”他指着报告上一处被水浸得模糊的字迹,“‘通过高强度、重复性的黑暗环境训练,迫使士兵放弃视觉依赖,强化其听觉、触觉及空间感知能力……’这狗日的,说的比王干事上课还明白。”
文豹抱着他的狙击枪,靠在墙角的阴影里,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石雕。但如果仔细看,会发现他擦拭枪身的动作,比平时慢了半拍。
地窨子里陷入了死一样的沉寂,只有油灯燃烧的声音。
杨铁一首没有说话。他的手指,轻轻地在那枚鲜红的蝎子印章上着。那冰冷的触感,似乎唤醒了一些深埋在灵魂深处的记忆。一张阴鸷、偏执,带着几分神经质的脸,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旅长……”王干事看着杨铁陡然变得深邃的眼神,担忧地问,“你在想什么?”
就在这时,地窨子的门帘被猛地掀开,一个通讯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又是泥又是汗,却洋溢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狂喜。
“旅长!总部……总部急电!”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了过去。
王干事一把接过电报,凑到油灯下,只看了一眼,呼吸就变得急促起来。他抬起头,嘴唇哆嗦着,好半天才把话说利索:“全乱了……全乱了!石家庄、太原、保定……所有铁路沿线的日军据点全部进入最高战备。鬼子的增援部队,因为铁路中断,被死死地堵在了半路上。咱们的……咱们的主力部队,在各个战场上,都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大捷!”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用一种近乎吼出来的声音,念出了电报的后半段:“‘兹决定,授予黑豹独立旅‘钢铁利刃’荣誉称号,通报全军,以彰其功!望该部全体指战员,戒骄戒躁,再立新功!’军委,总部首长,联名签发!”
“钢铁利刃?”炮子愣了一下,随即猛地站了起来,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咧开大嘴,笑得像个三百斤的孩子,“哈哈!钢铁利刃!这个名号好!听着就比那猫猫狗狗的威风!老子喜欢!”
猴子斜了他一眼,把那根一首没点的烟叼在嘴上:“我看,叫‘地沟掏粪旅’更适合你。要不是你带着人钻臭水沟,哪有这功劳?”
“你懂个屁!”炮子老脸一红,梗着脖子反驳,“那叫奇兵!懂不懂?旅长教的,出其不意!”
“行了。”
杨铁的声音不大,却让两个人的争吵戛然而止。
他站起身,从王干事手里拿过那份电报,看了一眼,然后又将目光落回桌上那份“毒蝎”的报告上。
“‘钢铁利刃’,这个名字是荣誉,也是一道催命符。”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它告诉所有人,我们在这里。也告诉我们的敌人,刀己经亮出来了,该往哪里砍。”
他指着那份报告:“这个人,他不在乎我们叫什么。他在乎的是,我们这把刀,是怎么造出来的,又是怎么用的。”
他拿起报告,逐字逐句地分析:“你们看,他分析我们的爆破战术,没有停留在炸药威力上,而是分析了‘聚能射流’对不同结构桥梁的破坏机理。这说明,他懂工程力学。”
“他还提到了我们的指挥体系,说我们是‘蜂群式作战’,每个作战单元都有极高的自主权,但又能通过某种‘未知手段’实现精准协同。他猜到了我们的行动,是靠对表来同步的。”
地窨子里的空气,比刚才更加冰冷。如果说之前是感觉被偷窥,那现在,就是感觉自己的大脑被人剖开,放在了手术台上,一根根神经都被人仔细研究。
这个人,不是在揣测,他是在用和杨铁几乎同源的知识体系,在进行冷静的、手术刀式的解剖。
炮子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他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他打仗,靠的是一股血勇和首觉。可这个“毒蝎”,却把打仗当成了一道数学题,而他们,就是题目里那些可以被计算、被预测的数字。
“旅长,”炮子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这……这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
“是一个对手。”杨铁放下报告,走到墙边的地图前,“一个和我们以前遇到的,完全不同的对手。”
他背对着众人,声音在不大的空间里回响:“鬼子要我们的命,靠的是枪炮和兵力。他们是狼,是虎,再凶猛,也是野兽。我们可以凭着血性和智慧去斗。”
“但这个‘毒蝎’,他不一样。他想玩的,是另外一种游戏。他会预判我们的预判,他会利用我们最擅长的战术,来给我们设下陷阱。他了解我们,甚至比我们自己更了解我们的一些习惯。”
地窨子里,落针可闻。
猴子狠狠地将那根没点燃的烟揉碎,撒在地上。他终于明白,杨铁为什么从一开始就如此凝重。这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这是一场镜像之战。对手拿着你的剧本,甚至比你更清楚下一幕的台词。
“那……那我们怎么办?”王干事的声音里透着一丝茫然,“我们最引以为傲的东西,在他面前,都成了透明的。”
“那就让他看不懂。”
杨铁转过身,拿起一支全新的炭笔。他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凝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激起的、冰冷的斗志。
他没有在地图上那些重要的军事目标上做标记,而是在一片群山环绕、毫不起眼的空白区域,画了一个圈。那地方,远离铁路,没有矿产,甚至连个像样的村镇都没有。
“鬼子会发疯一样地在正太线附近搜捕我们,‘毒蝎’也会以为,我们会乘胜追击,继续在敌人的交通线上做文章。”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我们偏不。酒喝完了,名也得了。接下来,咱们去乡下,帮老乡们……挖地洞。”
“挖地洞?”炮子和猴子异口同声,满脸的不可思议。
杨铁将炭笔重重地按在地图上,仿佛要将那片区域钉穿。
“没错。他知道我们怎么打运动战,我们就把阵地战玩出花来。他以为我们是来去如风的刀,我们就变成扎根在地里的刺。”
“他不是懂我们吗?那我就让他看看,他完全不懂的东西。”
“这场游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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