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蔑儿乞人作战的计划像一道无声的命令，让整个札答阑部营地更加紧张地运转起来。铁匠铺日夜不息，打造着箭镞和刀剑；骑术和阵法的操练更加频繁激烈；斥候像流水一样被派往西方蔑儿乞人活动的区域。空气中弥漫着战前的躁动和肃杀。
在这种高压的氛围下，偶尔的放松就显得格外珍贵。一个没有风的夜晚，天空澄澈，繁星如同碎钻般洒满天幕。几处较大的篝火在营地中央的空地上点燃，札答阑部的战士们围坐在一起，分享着难得定量供应的马奶酒，驱散着冬夜的寒意和战前的紧张。
歌声是草原夜晚的灵魂。不知是谁先起了个头，苍凉悠远的长调便如同鹰隼般盘旋而起，穿透寒冷的夜空。很快，更多的声音加入进来，粗犷而富有生命力。他们唱着古老的英雄史诗，唱着对长生天的赞颂，唱着对故乡和心上人的思念。马头琴低沉呜咽，伴奏着这原始而动人的合唱。
铁木真和他的部众也被邀请参加——与其说是邀请，不如说是一种不容拒绝的“融入”仪式。他们坐在一圈篝火旁，位置不算中心，但也能感受到那份炽热的氛围。
札木合坐在主位，与几位将领畅饮谈笑，意气风发。他偶尔会看向铁木真这边，举杯示意，笑容依旧热情，但那距离感却清晰可见。
博尔术、者勒蔑和合撒儿听着那些充满力量的战歌，眼神灼热，身体不自觉地和着节奏微微晃动，显然被这气氛感染，暂时忘却了平日的不快。连一向沉静的诃额伦，脸上也露出一丝久违的、属于草原女儿的慨叹。
苏寻寻（其其格）坐在稍靠外的阴影里，抱着膝盖，看着跳跃的篝火和那些被火光映照得棱角分明的、洋溢着生命力的脸庞。那苍凉而自由的歌声，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了她内心深处那根最脆弱、最孤独的弦。
她听不懂所有的歌词，但那旋律中蕴含的情感——豪迈、苍凉、思念、坚韧——却是共通的。这种原始而热烈的群体氛围，是她那个高度发达却冷漠疏离的现代社会中从未体验过的。有一种陌生的暖意，悄悄沁入她被严寒和杀戮冻得有些麻木的心脏。
就在这时，几个喝得有些微醺的札答阑青年起哄，非要铁木真这边也出个节目。“铁木真安答！让你的勇士们也唱一个吧！”“让我们也听听山那边的歌谣！”
目光一下子聚焦过来，带着善意的起哄和不易察觉的考较。博尔术等人有些窘迫，他们的部落小而破落，哪有那么多恢弘的史诗可唱？
铁木真笑了笑，正想打个圆场，目光却无意中扫过了阴影里的苏寻寻。他心中微微一动，忽然开口道：“其其格，你的部落来自遥远的地方，一定有不同的歌声吧？愿意为我们分享一下吗？”
顿时，所有的目光，包括札木合那边带着玩味好奇的眼神，都落在了苏寻寻身上。
苏寻寻愣了一下，没想到火会烧到自己这里。她本能地想拒绝，但看到铁木真那平静却带着鼓励（或许还有一丝试探）的眼神，又看到博尔术他们有些期待的目光，她深吸了一口气。
躲，不是办法。或许这是个机会，用另一种方式，稍微化解一点“异类”的标签。
她站起身，走到篝火旁。火光将她清秀却带着风霜的脸庞照亮，也照见她眼中那一丝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忧郁。
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回忆，在酝酿。然后，她轻轻地、用一种与他们豪迈长调截然不同的、清冽而带着一丝空灵的嗓音，哼唱起一段旋律。
那是一首她记忆中模糊的现代歌曲的调子，经过她无意识的改编，去掉了复杂的配乐，只留下最核心的旋律线。它没有草原歌谣的激烈奔放，更像月下清泉的流淌，带着一种淡淡的、无法言说的忧伤和……遥远的距离感。
她没有唱词，只是哼吟。但那奇特的、从未听过的韵律和其中蕴含的复杂情感，却让喧闹的篝火现场渐渐安静下来。战士们脸上的醉意和嬉笑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安静的聆听和好奇。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绑架成吉思汗 就连札木合，也微微眯起了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膝盖。
这歌声，不属于草原，不属于任何一个他们知道的部落。它像从天外飘来，带着另一个世界的孤独和故事。
一曲哼罢，余音袅袅，融入清冷的夜空。
现场一片寂静，只有篝火噼啪作响。
良久，才有人低声赞叹：“好奇特的调子……” “像是……在梦里听过……” “有点让人心里发酸……”
博尔术愣愣地看着她，忍不住问：“其其格，这歌……唱的是什么？”
苏寻寻望着跳动的火焰，眼神有些飘忽，用蒙语轻声解释，半真半假：“是……我们部落一个女孩，失去了家园，望着星星，思念再也回不去的故乡……和再也见不到的人。”
简单的解释，却瞬间击中了这些同样可能经历流离失所的草原战士们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气氛变得有些感伤而沉默。
铁木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星星确实很远，但篝火很近。其其格，你的歌声很美，像罕达罕的铃声。”
苏寻寻转头，看到孛儿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端着一碗温热的马奶酒，递给她，脸上带着真诚的、略带怜惜的微笑。作为同样经历过颠沛流离、甚至被掳掠痛苦的女性，她似乎更能共情苏寻寻歌声中的情绪。
苏寻寻接过碗，低声道：“谢谢，孛儿帖。”
孛儿帖在她身边坐下，看着星空，轻声说：“刚被找回来的时候，我也经常看着星星，觉得它们又冷又远，好像永远也触摸不到。但后来发现，看着同样的星星的人，也许心能靠得近一些。”
简单的话语，却带着一种温暖的力量。
博尔术也凑了过来，挠了挠头，试图驱散有些低沉的气氛：“其其格，你们那儿的歌是挺好听，就是太……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哦对，‘乌森’（忧愁）！还是我们草原的歌带劲！等打完蔑儿乞人，我教你唱《骏马》！”
看着他努力活跃气氛的笨拙样子，苏寻寻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好。”
气氛重新缓和下来。战士们又开始唱歌，但似乎多了一丝别样的情绪。
苏寻寻捧着温热的奶酒，小口啜饮着，抬头望向浩瀚无垠的星空。银河横亘，璀璨夺目，与她在现代高原训练基地看到的并无不同。
可她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这星空下，没有高楼大厦，没有飞机导航灯，没有她熟悉的任何一切。只有冰冷的草原、呼啸的寒风、无尽的仇杀、以及身边这群刚刚开始试着接纳她、却依旧隔着遥远时空的古人。
那深入骨髓的孤独感，如同冰水般再次将她淹没。她想念那个有网络、有热水澡、有秩序、有她熟悉的一切的世界，哪怕那个世界也曾充满危险和任务。
一滴冰冷的泪水，毫无征兆地从眼角滑落，迅速消失在皮袍的毛领中。
她迅速低下头，用碗掩饰住脸上的情绪。
但坐在她身边的孛儿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轻轻叹了口气，没有说话，只是将一件更厚的皮毯披在了她肩上。
而稍远处的铁木真，目光从星空收回，不经意地扫过那个在篝火旁蜷缩着、显得异常单薄和孤独的身影，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
这个来自遥远星辰的女人，她的心里，到底藏着怎样的世界和悲伤？
篝火依旧在燃烧，歌声依旧在回荡。
但在这个热闹的草原之夜，苏寻寻却感觉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孤独。
她仿佛真的成了一颗坠落的异星，永远悬挂在这个陌生世界的夜空，璀璨，却冰冷，无法真正融入。
（第二十章 迁徙路上的插曲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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