蔑儿乞人的马蹄声如同死亡的鼓点，最终彻底消失在东方翻滚的烟尘之中。营地陷入一片死寂，比方才震天的厮杀和哭嚎更令人窒息。烤焦的羊肉、泼洒的酒液、浓重的血腥和未散的烟火，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与腐败交织的气息，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欢庆的红色绸缎被践踏在泥泞血污之中，破碎的杯盏与倾覆的桌案散落一地，犹如被狂风暴雨摧残后的花园。篝火余烬兀自冒着青烟，映照着地上姿态各异的尸体和呻吟不止的伤者，勾勒出一幅从极乐瞬间堕入地狱的惨烈图景。
铁木真僵立在废墟中央，仿佛被无形的长矛钉在了原地。那柄饮血的弯刀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哐当”一声砸在地上。他身上那身为婚礼精心准备的靛蓝新郎袍，己被撕裂多处，浸透了暗红的血渍，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他自己的。他英俊的脸上血污纵横，那双总是锐利如鹰、洞悉一切的眼眸，此刻只剩下一片空茫的死灰，死死盯着蔑儿乞人消失的方向，仿佛要将那片天空瞪穿。
“…孛儿帖……”
一声极其干涩、几乎碎裂的低喃从他喉间挤出，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随即，那压抑到极致的痛苦与屈辱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
“孛儿帖——！！！”
他猛地仰起头，向着长生天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嗥！那声音里蕴含的绝望、愤怒与不甘，如同受伤狼王的垂死哀鸣，凄厉得让所有幸存者心胆俱颤！他猛地一拳狠狠砸向身旁一辆倾覆的勒勒车，木屑纷飞！紧接着，这个刚刚还在众人祝福下、即将拥抱幸福的少年首领，这个以坚韧和早熟著称的孛儿只斤氏继承人，竟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混杂着血与泥的地面上！
他用额头死死抵着地面，宽阔的脊背剧烈地抽搐起来，压抑不住的、破碎的痛哭与野兽般的低吼从他胸腔深处迸发出来。那不是作伪，不是政治表演，而是一个少年在瞬间被夺走挚爱、尊严被彻底践踏时，最原始最崩溃的情感宣泄。他失去的不仅是未婚妻，更是身为人夫、未来部落之主的全部荣耀与希冀。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博尔术拄着卷刃的刀，看着几乎彻底崩溃的铁木真，这个铁打的汉子嘴唇剧烈颤抖，虎目中的热泪终于滚落，他猛地别过头去，不忍再看。合撒儿脸上血泪纵横，想要冲过去，却被诃额伦额吉死死拽住手臂。
诃额伦站在那里，像一尊风蚀而不倒的石像。她的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每一条深刻的皱纹里都刻满了巨大的悲痛与刻骨的屈辱。她没有流泪，只是用那双看尽世情炎凉、承载了太多苦难的眼睛，死死盯着东方，干瘦的手指紧紧攥着破旧的袍襟，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作为母亲，她心痛儿子的肝肠寸断；作为也速该的遗孀，她更深知这血海深仇意味着何等残酷的未来。
苏寻寻（其其格）从藏身的车后缓缓走出，手中紧紧捏着那枚捡到的、被踩碎的红珊瑚头饰碎片。她看着那个跪在血泥中、痛苦得浑身痉挛、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哭出来的少年，心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剧烈冲击。
在她之前的认知里，铁木真是冷静至近乎冷酷的战略家，是坚韧不拔的求生者，是注定要搅动风云的未来霸主。她见过他杀伐果断，见过他隐忍负重，见过他少年老成。但此刻，她看到了那坚硬外壳下，一颗依然会为所爱之人碎裂的、滚烫的、重情重义的心。这种毫不掩饰的、近乎野蛮的原始悲痛，如此真实，如此惨烈，彻底颠覆了她来自那个高度文明却情感疏离的现代世界的认知。
部落的士气彻底跌落冰点。短暂的喜庆被彻底碾碎，取而代之的是弥漫的恐惧、悲伤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无力感。豁多伊部的老人们聚在一起，眼神闪烁，窃窃私语，甚至有人开始低声抱怨，将灾祸归咎于铁木真招惹强敌，或是那个来历不明的“其其格”带来的不祥。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每一个人。
时间在死寂与抽泣中缓慢流逝。终于，铁木真那撕心裂肺的痛哭渐渐变成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他的身体不再剧烈颤抖，但依旧跪伏在地，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灵魂。
突然！
他猛地抬起头！
额头上沾满了泥土与血污，眼眶通红欲裂，但那双方才还空洞死灰的眼睛里，此刻却燃烧起两簇令人心悸的、疯狂而冰冷的火焰！那不再是悲痛，而是凝聚到极致的、足以焚毁一切的仇恨与决绝！
他摇摇晃晃地，以一种惊人的意志力支撑着自己站起身。目光缓缓扫过一片狼藉的营地，扫过死伤的族人，扫过悲痛欲绝的母亲和兄弟，最后再次死死锁定东方。
他的声音因方才的嘶吼而沙哑不堪，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仿佛每个字都淬着寒冰的力度，一字一句，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长生天！山川神灵！父亲也速该的英灵在上！你们都在看着！”
他猛地俯身，一把抓起地上那柄染血的弯刀，刀尖首指苍天，夕阳的余晖在血槽上反射出刺目的红光！
“我！铁木真！在此立誓！”
“此仇！比肯特山更高！比斡难河水更深！蔑儿乞人带给我的耻辱，必将用他们全族的鲜血和毁灭来洗刷！”
“若不踏平蔑儿乞三部，若不夺回我的孛儿帖，我铁木真，愿被雷霆殛顶，愿被万马踏碎尸骨，灵魂永坠黑暗，不得超生！”
他的誓言如同雷霆，在营地上空滚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诅咒的可怕力量。所有人都被这股冲天的恨意与决绝震慑住了，连窃窃私语都彻底消失。
铁木真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通红的眼睛扫过众人，最终落在了苏寻寻身上，或者说，落在了她手中那枚破碎的头饰上。
他一步步走过去，脚步虽有些踉跄，却异常坚定。他从苏寻寻手中拿起那枚碎片，紧紧攥在手心，尖锐的边缘瞬间刺破了他的手掌，鲜血顺着指缝缓缓渗出，他却浑然不觉，仿佛那点疼痛与他内心的滔天巨痛相比，微不足道。
“其其格，”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可怕的、暴风雨前的平静，“你说过，活下去，就有希望。”
苏寻寻迎上他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却又冰冷彻骨的眼睛，郑重地、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铁木真猛地转身，对着所有幸存者，发出了新的命令，声音不高，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驱散了部分低迷之气：“收殓死者，救治伤者！清点我们还剩下多少能拿刀的男人，还有多少能跑的马！”
他的悲痛似乎在那一刻，全部转化为了冰冷燃烧的复仇动力。那个崩溃的少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被仇恨淬炼过的、更加危险和决绝的首领。
众人被他气势所摄，开始默默行动起来。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豁多伊部的老人颤巍巍地开口，声音里充满了现实的悲观与恐惧：“可是……铁木真……蔑儿乞人那么强大，像狼群一样多……我们，我们这点人，怎么打得过？难道……难道要去求札木合首领发兵吗？他……他会愿意为了我们，去招惹凶猛的蔑儿乞人吗？”
这个问题，像一盆冰水，再次浇在了每个人刚刚被怒火烘热少许的心头。
是啊，誓言虽狠，血性虽在，但现实如此残酷。他们凭什么去对抗强大的蔑儿乞三部？求援札木合？那位热情却难以捉摸的“安答”，真的会为了他们，去进行一场代价巨大的战争吗？
铁木真攥紧了那枚染血的头饰碎片，目光深沉，越过忙碌的众人，投向了远处札答阑部主营地方向那杆高高飘扬的黑色鹰旗。他的眼神复杂难明，里面翻涌着计算、疑虑，以及一丝不容退缩的决绝。
复仇之路的第一步，就布满了荆棘与未知的深渊。
（第三十一章 求援王汗与札木合 待续）
(http://www.220book.com/book/M2RV/)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