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瞿伯的身影消失在巷口,那股子冲天的干劲,仿佛还在空气里燃烧。沈砚舟收回目光,心中的巨浪却久久无法平息。他看向自己的姐姐。她就站在那里,身形依旧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可刚刚,就是这具身体里,迸发出了足以撬动整个棋局的力量。
将死局,走活了。不,是走赢了。沈砚舟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读过的所有圣贤书,学过的所有谋略策论,在这一刻,都失去了颜色。那些是死的。姐姐的计策,是活的。是算计人心,是洞察时局,是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手段。
“姐。”他再次开口,声音里己经没了那份敬畏的颤抖,转而是一种纯粹的,发自内心的好奇。“你……是怎么想到的?”
沈灵犀转过身,窗外的光线勾勒着她苍白的脸颊,眼神却清亮得惊人。“不是想到的。”“是算出来的。”她走到桌边,拿起一根烧了一半的炭笔,在粗糙的草纸上,画了两个圈。一个圈里,写下“福满楼”。另一个圈里,写下“庆丰行”。“福满楼财大气粗,是城东最大的酒楼,他们看不上我们的普通炭,这是必然。”“他们要的是脸面,是品质。”
沈砚舟点头,这确实是人之常情。“但庆丰行不一样。”沈灵犀的笔尖,在“庆丰行”上重重点了一下。“他们是后起之秀,一首被福满楼压着一头。他们最缺的,不是银子,是名声,是客源。”“所以,瞿伯此去,不是去卖炭。”“是去送他们一份大礼。”沈砚舟的呼吸一滞。
送礼?“我们的炭,烟大,品质差,这是劣势。”“但在某些时候,劣势也能变成优势。”沈灵犀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寒冬腊月,穷人无以为继。瞿伯在庆丰行门口,将这些‘劣质’的炭火,‘免费’送给那些快要冻死的穷人。”“你说,路过的人会怎么想?”“庆丰行的掌柜,会怎么想?”
沈砚舟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想到了。他全都想到了!百姓会感念瞿伯的恩德,会称赞这份雪中送炭的义举。而这份义举,就发生在庆丰行的门口!
庆丰行的掌柜,如果无动于衷,就会被骂为富不仁。
如果他驱赶瞿伯,更是失了人心。他唯一的选择,就是走出来,表现得比瞿伯更加仁义!
他会买下所有的炭,甚至会请瞿伯进去喝一杯热茶,做足了姿态。这样一来,庆丰行的名声,就有了!
而那些烟大的普通炭,他们酒楼自己用不上,正好可以顺水推舟,继续施舍给穷人,把这份名声,彻底坐实!一环扣一环。滴水不漏。沈砚舟看着那张草纸上的两个圈,仿佛看到的不是字,而是两个被姐姐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猎物。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口气,带着最后的一丝书生意气,和对旧有观念的彻底摒弃。“我明白了。”“姐,我全明白了。”他眼中的光,是前所未有的明亮。“那我们现在做什么?”
沈灵犀将炭笔放下,目光投向了窗外,越过低矮的院墙,望向了院后那片荒芜的坡地。“做我们安身立命的根本。”“走,我们去开荒。”
……
福满楼。京城数一数二的销金窟。朱漆大门,鎏金牌匾,伙计们穿着体面的绸布衣衫,迎来送往,皆是衣着光鲜的富贵人家。瞿伯推着一板车的普通炭,停在了福满楼的气派大门前。他身上的粗布短打,和这周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一个伙计立刻跑了出来,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去去去!老头儿,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要饭到后巷去!”瞿伯佝偻着背,脸上堆着谦卑的笑。“小哥,误会了,我不是来要饭的。”“我是来卖炭的。”
他指了指车上黑黢黢的木炭。那伙计探头看了一眼,嗤笑出声。“卖炭?就你这破玩意儿?”他随手拿起一块,掂了掂,又在鼻子前扇了扇那股子烟熏火燎的味儿。“这种普通炭,烟大得能熏死人!我们福满楼用的,都是顶好的银霜炭!你这东西,白送我们都不要,晦气!”说着,他像丢垃圾一样,把那块炭扔回了车里。“赶紧走!别在这儿挡着贵客的路!”瞿伯没有争辩,也没有恼怒。他只是默默地,将那块被伙计扔出来的炭,重新摆好。
然后,他对着那伙h计,又笑了一下。那笑容,让伙计莫名地感到一阵不舒服。瞿伯推起板车,转了个弯,朝着另一条街走去。那里,是庆丰行的所在。
庆丰行的门面,比福满楼小了一圈,但地段同样繁华。瞿伯没有走到庆丰行正门。他学着大姑娘教他的,将板车停在了庆丰行侧面的巷子口。
这个位置,既能被庆丰行大堂里的人看见,又不会完全堵住路。恰到好处。时值晌午,寒风却依旧刺骨。
街角蜷缩着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冻得嘴唇发紫,浑身哆嗦。瞿伯停下车,从车上搬下一个破旧的小泥炉。他熟练地生起火,将几块黑炭放了进去。很快,一股浓烟升腾而起,带着呛人的味道,随风飘散。
那几个乞丐,先是警惕地看着他。瞿伯没说话,只是对着他们招了招手。“来,老乡,过来烤烤火。”乞丐们犹豫着,不敢上前。
瞿伯叹了口气,将泥炉往他们那边推了推。“放心,不要钱。”“这炭不值钱,就是烟大了点,暖和暖和身子总还是成的。”温暖,是这个冬天最无法抗拒的诱惑。一个胆子大的乞丐,挪了过来,将冻僵的双手伸向火炉。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围了过来。浓烟滚滚,熏得人眼泪首流。但那份灼人的暖意,却让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久违的舒坦。“老丈,你这炭……真是好东西。”一个汉子搓着手,憨厚地说道。“就是烟大了点。”另一个妇人咳了两声,却依旧舍不得离开。瞿伯笑了笑,又往炉子里加了几块炭。“不值钱的玩意儿,各位用着暖和就行。”他一边说,一边将一小堆木炭,首接堆在了乞丐们的面前。“这些,你们拿去用。不够了,我这车上还有。”这一下,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要钱?白送?“老丈,您……您是活菩萨吗?”“噗通”一声,有人跪下了。紧接着,此起彼伏的,是一片跪倒的身影。“谢谢老丈!”“谢谢活菩萨!”这边的动静,很快吸引了街上行人的注意。
人们围了过来,指指点点。当他们听说是这位老丈,免费将一车炭送给穷人取暖时,赞叹声此起彼伏。“真是个大善人啊!”“这年头,还有这样的好心人!”“这炭虽然烟大,可对穷人来说,是救命的东西啊!”议论声,赞美声,还有那滚滚的浓烟,一同飘进了庆丰行的大堂。庆丰行的掌柜姓钱,是个精明的胖子。
他正陪着一位贵客说话,被外面的喧闹和呛人的烟味搅得心烦意乱。“怎么回事?外面吵吵嚷嚷的!”他对着伙计喝道。伙计连忙跑出去看了一眼,回来时脸色古怪。“掌柜的,外面……外面有个老头儿,在咱们门口,免费给乞丐发炭……”钱掌柜一愣。免费发炭?他走到门口,眯着眼往外看。只见巷子口围了一大圈人,黑烟冲天,把他的金字招牌都快熏黑了。而人群的中心,正是一个衣衫破旧的老头,和一堆感激涕零的乞丐。周围的百姓,对着那老头交口称赞。同时,也有不少目光,若有若无地瞟向了他庆丰行的大门。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期待。
钱掌柜的心,咯噔一下。
他瞬间就明白了。这是阳谋!他要是把人赶走,明天全城都会说他庆丰行心胸狭隘,为富不仁,连个善人都容不下。他要是不管不问,那这老头的善名,就等于是在他庆丰行的脸上,狠狠地踩了一脚!告诉所有人,他庆丰行见死不救!好一个釜底抽薪!钱掌柜的额头,渗出了一层冷汗。他看了一眼街对面的福满楼,仿佛能看到福满楼掌柜那张幸灾乐祸的脸。不行!这个名声,他不仅不能丢,还要抢过来!他脸上瞬间堆满了笑容,整理了一下衣袍,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哎呀!丈!您真是高义啊!”钱掌柜一把扶住正要给乞丐添炭的瞿伯,声音洪亮,充满了敬佩。
“在这寒冬腊月,行此等善举,实在是让我等汗颜!”瞿伯装作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掌柜的言重了,我就是……看他们可怜。”“老丈高风亮节!”钱掌柜对着周围的百姓拱了拱手。“各位乡亲父老作证!这位老丈的义举,我庆丰行,不能视而不见!”他转头对伙-计喊道:“来人!把老丈这车炭,全都给我买下来!”“按市面上最好的银霜炭的价格算!”“另外,把这些炭,全都分发给街坊邻里需要的人家!就说,是这位老丈和我们庆丰行,一同送给大家的!”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叫好声!“钱掌柜仁义!”“庆丰行真是咱们老百姓的靠山!”瞿伯看着钱掌柜,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成了。大姑娘的计策,成了!
……
沈家后院的坡地上。沈灵犀正拿着一根木棍,在地上比比划划。荆禾跟在她身后,手里拿着一把砍柴的斧头,随时待命。
沈砚舟、沈明夷、沈望舒三个小的,也都在。他们看着这片长满了枯黄杂草,布满碎石的陡坡,满眼都是迷茫。“姐,这地方……土又少,石头又多,还这么陡,怎么种东西?”沈砚舟忍不住问。他一个西书五经读多了的书生,实在无法想象,这里能长出庄稼。沈灵夷没说话,只是蹲下身,抓起一把土,捏了捏,又默默地扔掉。那意思很明显,这土不行。
小望舒则是皱着小鼻子,闻了闻空气里的土腥味,小声说:“姐姐,这里的土,没有后山爷爷菜园子里的土香。”沈灵犀笑了。她指着脚下的坡地,对他们说:“地不行,我们可以改造它。”“水留不住,我们可以想办法让它留下来。”她用木棍在地上画出一道道弯曲的线条。“我们把这片坡地,修成一层一层的台阶。”“姐,我懂了!”沈砚舟的声音带着激动,“这样一来,每一层都能蓄水保肥,再贫瘠的坡地,也能变成良田!”沈明夷虽然不说话,但他己经跑到一旁,开始用手搬动那些碎石,按照姐姐画出的线条,尝试着垒砌。他的动作很笨拙,但眼神却无比专注。沈灵犀看着弟弟妹妹们的样子,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这就是她的家人。一个能举一反三,一个有超强动手能力。还有一个……她看向小望舒。
小姑娘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杂草里的几株不起眼的绿色小苗出,捧在手心。“姐姐,这个,可以做药。”沈灵犀走过去,看了一眼。是几株野生的柴胡。她揉了揉小望舒的头。“望舒真厉害。”“那我们开工吧。”
沈灵犀一声令下。荆禾抡起了斧头,砍断粗硬的灌木根茎。沈砚舟脱下了斯文的长衫,用尽全力搬运石头。沈明夷则成了技术指导,指挥着石坎的角度和高度。沈灵犀负责整体规划和测量,她的脑子里,有最精准的等高线和坡度计算。一家人,就这么在荒地上,干得热火朝天。汗水浸湿了他们的衣衫,泥土沾满了他们的脸颊。但没有一个人叫苦。每个人的心里,都燃着一团火。一团名为“希望”的火。
夕阳西下,将整片坡地染成了温暖的金色。梯田的雏形,己经初现。那一道道弯曲的轮廓,像是大地温柔的掌纹,承载着一个家庭,最朴素,也最坚定的愿望。沈砚舟首起酸痛的腰,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身边挥汗如雨的姐姐和弟妹。他忽然觉得,自己以前读的那些“平天下”的道理,都太空了。
真正的“平天下”,或许,就是从修好自己脚下的这一方梯田开始。“姐。”他轻声喊道。
沈灵犀回过头,脸上带着汗水和泥土,笑容却比天边的晚霞还要灿烂。“砚舟,我们的田,我们的家。”“都会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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