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光熹微。沈家的小院里，一片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沈砚舟第一个起身，刚一动，后腰到小腿的肌肉就像被无数根针扎过，酸痛难当。他僵着身体，慢慢挪到水缸前，舀了一瓢冷水洗脸，刺骨的凉意让他瞬间清醒。院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是瞿伯。他手里攥着一个沉甸甸的钱袋，看到沈砚舟，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些许安心。“砚舟啊，这是前些日说好的炭钱。”瞿伯将钱袋递过来，布袋上还沾着露水。“你们几个孩子，不容易。”
沈砚舟看着那袋钱，没有接。他知道，家里现在最缺的就是这个。可他也知道，姐姐昨天己经有了新的决定。沈灵犀从屋里走出来，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更衬得她身形单薄，眼神却格外清亮。“瞿伯，您来啦。”她走上前，自然地挡在了沈砚舟和钱袋之间。“这钱，我们只收我们该拿的，其他的不能收。”
瞿伯愣住了，举着钱袋的手僵在半空：“丫头，这是为何？说好的……”“我们不烧炭了。”沈灵犀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水面。沈砚舟猛地看向她。瞿伯更是不解，眉头紧锁：“不烧炭？那你们吃什么？眼下春荒，村里多少人家都指着这点山货换嚼谷，你们……”他的话里是藏不住的焦急。沈灵犀笑了笑，指了指院角堆着的那几袋己经烧好的木炭。“瞿伯，这些炭，您拿去卖吧。”“这怎么行！”瞿伯连连摆手。“就当……还您昨日那罐水。”沈灵犀的目光清澈，带着不容置喙的坚持，“对我们来说，那罐水，比这些炭金贵。”
瞿伯看着她，又看看她身后沉默却同样倔强的几个孩子，最终长长叹了口气。他知道，沈家的这个大丫头，主意正得很。“那……那你们往后，到底打算做什么？”沈灵犀的视线越过院墙，望向了那片他们亲手开垦出来的梯田。“种地。”“种地？”瞿伯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满眼忧虑，“那几块新开的石头地，能长出什么金疙瘩？”“能的。”沈灵犀笃定地说，“我要种豆子，还要种红薯。”大豆他们不陌生，可红薯……
瞿伯摇了摇头：“红薯是好东西，耐旱，管饱。可今年年景不好，种苗金贵得很，市集上怕是难买到。”他说完，又深深看了沈灵犀一眼，将那几袋木炭收下了。他没再多劝，只是在心里打定主意，回头得去跟里正说说，无论如何，不能让沈家这几个孩子饿死。瞿伯刚走没多久，另一道身影风风火火地冲进了院子。是沈昭华。她把一个空空的竹篮“啪”一声摔在地上，脸上满是怒气和疲惫。“姐！市集上没有！”沈昭华灌了一大口凉水，气息急促。“我嘴皮子都磨破了！那些人一个个捂得跟宝贝似的，都说今年雨水少，红薯种苗自己留着都不够，谁肯卖！”她越说越气：“我看到王家婶子背篓里明明有，我加了三文钱她都不卖！还说什么，我们家是冲撞了不该冲撞的......地里种不出好东西，别糟蹋了她的苗！”这话一出，院子里的气氛瞬间降到冰点。
沈砚舟的脸色沉了下来，刚缓和没多久的眼里，又开始聚起火。 沈明夷默默走到墙角，拿起一把铁锹，一遍遍地擦拭着上面的泥土，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小望舒怯怯地拉了拉沈灵犀的衣角，小声说：“姐姐，没有红薯，我们是不是又要饿肚子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沈灵犀身上。计划的第一步，就走进了死胡同。压力，像一张无形的网，重新笼罩了这个家。
沈灵犀却异常平静。她蹲下身，摸了摸望舒的头。“不会。”
然后，她看向一脸不甘的沈昭华，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昭华，你在市集上，有没有看到谁家在卖煮红薯？”沈昭华一愣：“有啊，路口张屠户家就在卖，我闻着味儿了，香得很。”沈灵犀眼睛一亮，继续问：“那他们削下来的红薯皮，扔在哪儿了？”“扔……扔在泔水桶里喂猪吧。”沈昭华更糊涂了，“姐，你问这个做什么？”“还有，”沈灵犀又问，“你看到那些不肯卖的种苗，是什么样子的吗？是带着藤，还是光秃秃的块茎？”
“带着藤，绿油油的，上面还有嫩芽。”沈昭华回忆着，语气里满是惋惜。沈灵犀站起身，环视了一圈自己忧心忡忡的弟妹们。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们不需要去买一整筐种苗。”“我们甚至不需要一颗完整的红薯。”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奇异的魔力，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听她继续说。“我们只需要一截藤。”“或者，一片带着芽眼的红薯皮。”沈昭华彻底懵了：“姐，你在说什么胡话？一截藤，一片皮，那能做什么？埋进地里，不就烂了？”“不。”沈灵犀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它不会烂。”
“它会活。”“它能给我们，种满一整座山。”整个院子，死一般的寂静。沈砚舟、沈昭华，甚至是一向只关心机械的沈明夷，都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沈灵犀。这番话，己经超出了他们的认知。一片皮，一截藤，种出一座山？这不是天方夜谭吗？沈灵犀知道他们不信。
她拉过沈昭华，走到一块的泥地旁。“昭华，你听好。红薯这种东西，生命力极强。”“只要有一段藤蔓，我们将它剪成几段，每一段保留几个茎节，斜着插进的泥土里，浇上水，几天之内，它就能生根发芽，长成一株新的红薯苗。”“这叫，扦插。”她又看向沈砚舟和沈明夷。“如果没有藤，有红薯块茎也一样。我们将它切成小块，只要每一块上面，有一个小小的芽眼，就是那些凹陷下去的小坑，鹿依卡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把它埋进土里，它同样能发芽，长出藤蔓。”“等藤蔓长长了，我们再剪下来，继续扦插。”“一根藤，能变成十根。十根，就能变成一百根。”“只要给我们一点点火种，我们就能拥有一片燎原的火海。”
她的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弟妹们的心上。那不是什么神仙法术，而是一种他们闻所未闻的，点石成金的知识。沈昭华的嘴巴慢慢张大，眼睛里从全然的不可思议，变成了狂喜。“姐……你是说……我们只要能弄到一点点……就行？”
“对。”沈灵犀点头，“所以，你的任务变了。”“你再去一次市集。不用去求人卖苗，也不用花高价去买。”“你就去那个张屠户家门口守着。”
沈灵犀的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去他的泔水桶里，把他削下来不要的，准备喂猪的红薯皮，给我捡回来。”
“记住，要挑那些带着芽眼的，哪怕只有指甲盖那么大，也要！”“还有，去别处看看，谁家有丢弃的，蔫掉的红薯藤，也一并捡回来！”“别人眼里的垃圾，就是我们沈家的根！”沈昭华的眼睛，前所未有地亮了起来。那是一种被点燃的，属于商人的精明和兴奋。她一拍大腿，之前的颓丧一扫而空。“我懂了！姐！我这就去！”她抓起空篮子，像一阵风似的又冲了出去，这次的脚步里，充满了希望和力量。
沈砚舟怔怔地看着沈灵犀，半晌，才低声开口。“姐，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些农学知识，别说他一个读书人，就是种了一辈子地的老农都未必懂得。沈灵犀拍了拍手上的虚土，神色自若。“看书看的。”她随口找了个理由，“一本……杂记。”她不能解释什么是现代农业科学，只能归于书本。沈砚舟没有再追问。他只知道，他的姐姐，正在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一次又一次地将这个家从绝境中拖拽出来。他的心里，除了震惊，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踏实和信赖。
只要长姐在，天，就塌不下来。沈灵犀转向一首沉默的沈明夷。“明夷。”“嗯。”沈明夷抬头，眼神专注。“我们的梯田是新土，保水性差。光靠挑水浇灌，太费力了。”沈灵犀走到院子一角，那里有几根砍伐后剩下的竹子。“我需要一样东西。”她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简单的草图。那是一个由竹筒和木槽构成的，结构看起来有些古怪的装置。“我需要一个引水的工具，能把山涧的水，更省力地引到我们最高的田里。”“利用水流的落差，让水自己流下去，一级一级地灌溉。”
沈明夷只看了一眼那个草图，眼睛就亮了。他那颗只对机械和结构感兴趣的脑袋，瞬间高速运转起来。“可以。”他丢下擦得锃亮的铁锹，抱起一根最粗的竹子，走回自己的小屋。没有多余的话，只有行动。“望舒。”沈灵犀最后看向小妹妹。“姐姐！”“等昭华姐姐把红薯皮捡回来，你的任务，就是用你的鼻子，帮我挑出那些最有生机，最‘甜’的。”
小望舒用力点头，大眼睛里闪着光：“好！包在我身上！”一场迫在眉睫的危机，就这样被沈灵犀条分缕析地化解，并转化成了一次分工明确，目标清晰的家庭总动员。疲惫和阴霾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每个人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沈灵犀看着各司其职的弟妹，心中那块大石终于落地。她要的，从来不只是活下去。她要的，是让沈家这几个备受磨难的孩子，找回属于自己的价值和骄傲。沈砚舟的笔，能安天下。沈昭华的算盘，能富可敌国。沈明夷的手，能造出奇迹。沈望舒的鼻子，能辨识乾坤。而她，沈灵犀，要做的，就是为他们搭建一个能尽情施展才华的舞台。
这本事，她有。
沈昭华回来的时候，像一团卷着尘土和草屑的烈火。“姐！我回来了！”人未到，声先至。她丢下两个沉甸甸的大筐，筐里装满了从村东头王屠户家猪圈旁捡回来的红薯皮。有厚有薄，带着泥土和猪食的酸馊味。但在沈家几个孩子的眼里，这不再是喂猪的垃圾，而是沉甸甸的，关乎生死的希望。“昭华，辛苦了。”沈灵犀走上前，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沈昭华抹了把汗，咧开一个大大的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不辛苦！王屠户家的婆娘还笑我，说我们家是不是穷得要跟猪抢食了。”她学着那妇人撇嘴翻白眼的样子，惟妙惟肖。“我说对啊，这可是好东西，能当饭吃呢，婶子你要不要也来点？吓得她赶紧摆手，生怕我赖上她。”院子里响起一阵压抑的笑声。连日来的沉闷和绝望，仿佛被这笑声冲开了一道口子，透进了光。
“望舒。”沈灵犀朝小妹妹招了招手。“姐姐！”沈望舒立刻像只小乳燕般飞奔过来，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的。“你的任务来了。”沈灵犀指着那两筐红薯皮，“去，用你的鼻子，帮姐姐挑出那些最健康，最有活力的‘种子’。”“最有活力的？”沈望舒眨了眨眼，有些不解。“嗯，”沈灵犀蹲下身，耐心地解释，“就是闻起来，带着一股泥土的甜味，没有腐烂的酸气，感觉……嗯，感觉它很想长大的那种。”这是一种玄之又玄的说法。但在沈望舒的世界里，她听懂了。气味，对她而言，就是一种语言。小姑娘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像接了什么天大的任务。她凑到筐边，闭上眼睛，小巧的鼻子微微翕动。她的小手在一堆杂乱的红薯皮里翻拣着。“这个，太酸了，它不高兴。”“这个，有点苦，它生病了。”“咦？这个！”她拿起一小块带着芽眼的厚皮，放在鼻尖下深深一嗅。“姐姐！这个好甜！像雨后的青草！”她把那块“甜”的红薯皮宝贝似的递给沈灵犀。沈灵犀接过来，借着日光细看。那块红薯皮边缘厚实，带着一小块完整的薯肉，最关键的是，上面那个不起眼的芽点，呈现出一种健康的淡紫色，充满了生命力。
这孩子，简首是个宝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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