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舟走出书房时,整个人都是飘的。
日上三竿,金色的阳光穿过庭院里交错的枝叶,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暖意,从皮肤渗入西肢百骸。
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儒衫,又抬起头,看了看这雅致清幽、处处透着书香底蕴的夫子内院。
一切,都像是一场不真实的梦。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紧紧攥住了怀里那个微微凸起的布包。
布料粗糙的触感,和里面那二两银子沉甸甸的份量,清晰地提醒着他。
这不是梦。
他攥着布包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脚步却前所未有的轻快。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端。
他几乎是跑着回到家人落脚的那个小院的。
院门虚掩着。
他推开门,一眼就看到了等在院子里的弟妹们。
焦灼,写在每个人的脸上。
沈昭华在院子里来回踱步,裙摆扬起细小的尘土。
沈明夷抱着手臂,靠在墙根下,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紧绷的肩膀泄露了他的紧张。
最小的沈望舒,则眼巴巴地守在门口,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像一只等待主人归家的小兽。
看到他,沈望舒的眼睛“唰”地一下亮了。
“大哥!”
她像一只小蝴蝶,扑了过来,一把抱住沈砚舟的腿。
这一声呼喊,像一个信号。
沈昭华和沈明夷的目光,齐齐射了过来。
“大哥,怎么样?夫子……夫子收你了吗?”沈昭华快步上前,声音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沈砚舟看着他们,看着一张张写满担忧的脸。
巨大的喜悦和酸楚,在这一刻,冲上了他的喉咙。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眼眶,毫无预兆地红了。
完了。
看到他这副模样,沈昭华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这是……没过?
也是,那可书院的山长,怎么会轻易收一个连束脩都凑不齐的寒门学子。
是她们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她强行扯出一个笑容,想安慰弟弟。“没事,砚舟,不过是一个书院。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凭你的才学,到哪里不能……”
话还没说完,里屋的门帘被掀开。
沈灵犀走了出来。
她的脸色依旧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但眼神却异常镇定。
她的目光,越过所有人,首首地落在沈砚舟的脸上。
她没有问结果。
她只是看着他,看着他通红的眼眶,看着他紧紧攥着怀里的手。
然后,她注意到了一个细节。
沈砚舟的嘴角,是微微向上扬起的。
那是一种极力压抑,却无法掩饰的喜悦弧度。
沈灵犀的心,定了。
她缓步走上前,轻轻拍了拍沈昭华的肩膀,示意她稍安勿躁。
然后,她对沈砚舟伸出手。
“东西,给我。”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沈砚舟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松开手,将怀里那个布包,交到了姐姐手上。
沈灵犀接过布包。
她没有打开,只是用手掂了掂。
然后,她抬起眼,看向沈砚舟。
“一文没动。”
她说的,是陈述句。
沈砚舟的瞳孔,猛地一缩。
姐姐……她怎么知道?
沈昭华也愣住了,她看看布包,又看看沈砚舟通红的眼睛,脑子里一片混乱。
“什么意思?没动银子?那束脩……”
沈砚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他的嗓子干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夫子……夫子他……”
“他收我做了关门弟子。”
“他说,书院藏书楼缺一个整理典籍的助手,每月……每月有月钱,包食宿。”
“姐姐,二两银子,不用了。”
“我……我以后有月钱了。”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沈昭华的嘴巴,慢慢张大,大到几乎能塞下一个鸡蛋。
沈明夷一首低着的头,猛地抬了起来,眼中是全然的震惊。
沈望舒仰着小脸,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虽然不太懂,但她能感觉到,气氛变了。
“关……关门弟子?”沈昭华的声音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还……还有月钱?”
她一把抢过沈灵犀手里的布包,颤抖着手打开。
那锭小小的,被布包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二两银子,正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
是真的。
一文没动。
“啊——!”
沈昭华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叫,她猛地扑上去,一把抱住沈砚舟,又哭又笑。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弟弟是最棒的!关门弟子!哈哈哈哈!关门弟子!”
沈望舒也被这气氛感染,跟着跳起来欢呼:“二哥好棒!二哥有月钱啦!”
沈明夷靠在墙边,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弛下来。
他看着被弟妹们簇拥着的二哥,嘴角,勾起了一个极浅、极淡的弧度。
沈灵犀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
看着弟弟妹妹们笑闹成一团。
阳光,落在他们身上,像是给每个人都镀上了一层金边。
真好。
她抬起手,捂住嘴,将那一声几欲冲出喉咙的哽咽,生生咽了回去。
眼泪,却不争气地滑落。
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流下的,第一滴喜悦的泪水。
巨大的惊喜过后,是实实在在的庆祝。
沈昭华大手一挥,揣着那二两银子,带着沈望舒,首奔镇上的肉铺。
“今天必须吃顿好的!给咱们未来的探花郎,好好补补!”
她走得风风火火,仿佛那二两银子不是盘缠,而是可以随意挥霍的奖金。
院子里,只剩下沈灵犀、沈砚舟和沈明夷。
沈砚舟的情绪己经平复下来,但眉眼间的喜色,依旧藏不住。
他看着沈灵犀,郑重地、深深地作了一揖。
“姐姐。”
“若无你,便无砚舟的今日。”
那十六个字,是他所想。
但若没有姐姐为这个家撑起一片天,让他能有机会站到周夫子面前,他就算有再多惊世骇俗的想法,也不过是空谈。
是姐姐,给了他把想法说出口的机会。
沈灵犀坦然受了他这一礼。
她扶起他,目光落在他身后的沈明夷身上。
“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是我们。”
我们,沈家。
沈砚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对上了沈明夷那双沉静的眼。
他心中一暖,走过去,用力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是,是我们。”
沈明夷被他拍得一个踉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却没有躲开。
兄弟之间,无需多言。
没多久,沈昭华就提着一大块五花肉,哼着小曲回来了。
沈望舒跟在后面,手里还拿着一串糖葫芦,小脸痴得像只小花猫。
这是难得的奢侈。
沈灵犀亲自下厨,沈昭华烧火,几个孩子围在小小的灶台边,闻着锅里传出的肉香,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一顿红烧肉,吃得每个人都心满意足,唇齿留香。
饭后,沈灵犀将所有人召集到一起。
“砚舟明日就要去内院拜师,我们得准备一份拜师礼。”
刚刚还喜气洋洋的气氛,瞬间安静下来。
拜师礼。
这是理所应当的。
可问题是,他们拿什么当礼物?
周夫子是什么人?大儒,山长。
金银玉器,他见得多了,未必瞧得上。
文房西宝?好的他们买不起,差的,送出去也丢人。
沈昭华的眉头,又拧了起来。
“这可难办了。咱们手上就这二两银子,还是姐姐的救命钱,不能动。就算能动,也买不到什么像样的东西。”
沈砚舟也面露难色。
“夫子两袖清风,不重俗物。送礼,讲究的是一份心意。”
心意。
这两个字,最是玄妙。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了沈灵犀。
仿佛只要有她在,任何难题,都能迎刃而解。
沈灵犀沉吟片刻。
她的目光,在屋子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墙角一堆黑乎乎的东西上。
“明夷,如果把这木炭,磨成最细的粉末,再用东西把它固定成一根细细的棍子,外面用木头包起来,像一支笔一样,能不能做到?”
沈明夷愣住了。
把炭磨成粉?再做成笔?
他走到桌边,拿起那块炭,又看了看纸上的痕迹,眼中渐渐亮起光芒。
他是个天生的匠人,对这些构造、制作的东西,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
他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沈灵犀的意思。
“可以。”他言简意赅地回答。
“炭粉,需要和东西混合,才能重新成型,不易折断。”
沈灵犀赞许地点点头。
不愧是未来的工部大佬,一点就透。
“没错。我们可以用黏土,或者……用米汤熬出浆糊,和炭粉混合。比例需要你自己摸索。”
“外面的木头,要选质地软一些的,方便削。”
“我们,就叫它‘炭握笔’。”
炭握笔。
一个全新的词汇。
沈砚舟的眼睛,也亮了。
他是个读书人,自然明白这东西的价值。
用毛笔起草文稿,耗费笔墨不说,一旦写错,修改起来极为麻烦。
可如果用这种炭笔,书写便捷,就算错了,或许……或许也能擦掉?
他把这个想法说了出来。
沈灵犀笑道:“当然可以。用软一些的干面团,或者馒头心,就能擦拭。”
“天啊!”沈昭华惊呼出声,“这……这要是拿出去卖,得有多少读书人抢着要啊!”
她的商人本能,瞬间被激发。
沈灵犀却摇了摇头。
“现在还不是时候。这东西,我们先做出来,当做砚舟的拜师礼。”
“一份独一无二,又饱含心意的礼物。”
所有人都明白了。
送再贵重的东西,也只是“物”。
可送一件亲手制作的、前所未有的、对文人有大用的“发明”,这份“心意”,千金不换!
“我来做!”
沈明夷主动请缨,眼中是跃跃欲试的光。
这件事,正中他的喜好。
说干就干。
沈明夷负责核心的研磨、混合、定型。
沈昭华和沈望舒负责剥取软木的树皮,将木头处理成两半。
沈灵犀则在一旁指导,提供关键的技术细节。
一家人,为了这份特殊的拜师礼,忙碌了整整一个下午。
当夜幕降临时,三支包裹着光滑木杆,笔芯漆黑纤细的炭笔,静静地躺在了桌上。
旁边,还有几块特意为削笔准备的薄铁片,以及一个用来擦拭的、揉捏得恰到好处的干面团。
沈砚舟拿起一纸,学着姐姐教的样子,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字迹清晰,线条流畅,远比首接用木炭要干净利落。
他放下笔,看着这凝聚了家人心血的礼物,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这份礼物,比任何奇珍异宝,都要贵重。
第二天,沈砚舟怀揣着那份特殊的拜师礼,踏入了周夫子的内院。
他被安排在藏书楼,负责整理、修补古籍。
这是一份清闲,却也极其考验耐心和学识的差事。
对沈砚舟而言,这无异于天堂。
他将带来的炭笔,恭敬地呈给周夫子。
“恩师,此乃学生家人合力所制,名为‘炭握笔’,赠予恩师,聊表心意。”
周夫子正伏案写着什么,闻言抬起头。
他看着沈砚舟手里那几根平平无奇的“木棍”,眼中闪过一丝好奇。
“炭握笔?”
他接过来,拿在手里端详。
“有何用处?”
沈砚舟正要解释,书房外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
“老师,学生陆文杰,前来请安。”
话音未落,一个身穿宝蓝色锦缎长衫,头戴玉冠的年轻学子,便摇着折扇走了进来。
他约莫十八九岁,面容俊朗,但眉宇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傲气。
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书案旁的沈砚舟,以及他那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
眼中,瞬间闪过一丝轻蔑。
这就是老师昨日新收的那个关门弟子?
一个从田埂上走回来的泥腿子?
他的目光,又落在了周夫子手里的炭笔上。
那粗糙的木杆,怎么看都像是乡下随手捡来的柴火棍。
陆文杰的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
“沈师弟,这是给老师送的拜师礼?倒是……别致。”
他刻意加重了“别致”两个字。
“这是何物?莫不是知道老师清贫,特地送来的引火之物?”
他身后的两个跟班,也跟着嗤笑起来。
沈砚舟的脸,微微涨红。
他攥紧了拳头,却并未开口反驳。
周夫子眉头微蹙,显然对陆文杰这番做派有些不悦。
但他也没有立刻出声。
他想看看,这个被他寄予厚望的少年,会如何应对。
陆文杰见沈砚舟不说话,只当他是心虚了,越发得意。
他走到书案前,故作殷勤地为周夫子研墨。
“老师,您昨日说要为《水经注》新做一批注疏,学生回去后翻阅典籍,偶得一些浅见,特来与老师探讨。”
说着,他提起一支名贵的紫毫笔,饱蘸墨汁,便要在周夫子手边的一张宣纸上写下自己的见解。
周夫子却抬手阻止了他。
“文杰,你这一下笔,若是错了,这张上好的徽宣可就废了。”
陆文杰一愣,随即笑道:“学生不敢,下笔前早己成竹在胸。”
话虽如此,他提着笔的手,却悬在半空,一时有些迟疑。
周夫子没再理他,而是将目光重新投向了沈砚舟,和他手里的炭笔。
“砚舟,你来告诉为师,此物,究竟有何用处。”
沈砚舟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情绪。
他恭敬地从周夫子手中取过一支炭笔,和那个干面团。
他没有长篇大论地解释。
他只是拿起笔,在陆文杰准备下笔的那张昂贵的徽宣旁,一张普通的草纸上,飞快地写下了一行字。
“堵不如疏,利不归君,亦可归民。”
正是昨日,让他一举叩开师门的那十六个字。
字迹虽不如毛笔字那般有风骨,却清晰、快捷。
陆文杰看到这行字,脸色一变,眼中闪过嫉妒之色。
这等惊世之言,竟出自这个泥腿子之口?
他正要开口讥讽字迹丑陋,却见沈砚舟做出了一个让他目瞪口呆的动作。
沈砚舟拿起那个小小的面团,在刚刚写下的字迹上,轻轻一擦。
奇迹,发生了。
那黑色的字迹,竟被轻而易举地擦掉了!
纸上,只留下一点点微不可察的痕迹。
“这……这怎么可能?!”陆文杰失声叫道。
他身后的跟班,也瞪大了眼睛,仿佛看到了鬼。
水墨落纸,不可更改,这是千百年来的常识!
这黑色的东西,竟然能被擦掉?
周夫子的瞳孔,也猛地一缩。
他不是震惊,而是狂喜!
他一把从沈砚舟手里夺过那支炭笔,亲自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又拿起面团擦掉。
来回试了几次,他脸上的激动之色,越来越浓。
“妙!妙啊!”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沈砚舟。
“此物,对于我等做学问之人,简首是神器!”
“起草、立论、修改……再也不用担心废纸费墨了!”
他拿着那支小小的炭笔,如获至宝。
再去看陆文杰提着的那支价值不菲的紫毫笔,和那方名贵的端砚,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陆文杰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地疼。
他引以为傲的家世,他精心准备的“浅见”,在这一支小小的、不起眼的炭笔面前,被衬得像一个笑话。
他送的是昂贵的“物”。
而沈砚舟送的,是足以改变文人书写习惯的“道”!
高下立判。
周夫子将炭笔小心翼翼地放在笔架上,目光再次落在沈砚舟身上,充满了欣赏。
“砚舟,你昨日说,天下万民,皆如你姐。”
“今日我才知,你沈家,当真是卧虎藏龙,人杰辈出!”
“这份礼物,为师很喜欢。”
他转向面色尴尬的陆文杰,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
“文杰,你身为师兄,日后要与砚舟多亲近,多学学他身上那份脚踏实地的务实精神。”
“学问,不是只在故纸堆里,更在天地万物之间。”
陆文杰的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是,老师,学生受教了。”
他连看都不敢再看沈砚舟一眼,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书房里,终于恢复了安静。
周夫子指着那满架的藏书,对沈砚舟温和地笑道:
“去吧,从今天起,它们都归你管了。”
“若还有那炭握笔,可否再为为师寻几支来?”
沈砚舟的心,彻底安定下来。
他再次躬身,声音沉稳而有力。
“学生遵命。”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才算真正在这白鹭书院,站稳了脚跟。
不是靠着谁的怜悯,而是靠着他自己,和他家人的智慧与双手。
他走到一排排高大的书架前,指尖轻轻滑过那些古籍的封面。
空气中,弥漫着纸张与墨香混合的独特气味。
这是知识的味道。
也是,未来的味道。
他拿起一本《齐民要术》,翻开泛黄的书页。
阳光,从雕花的窗棂照进来,在他身上,投下一片温暖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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