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彻底沉了下去。
荆禾和沈明夷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融进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屋子里，只剩下沈灵犀和沈砚舟。
一盏油灯，在桌案上静静燃烧。
豆大的火苗，被窗缝里钻进来的山风，吹得左右摇晃。
光影，也跟着在墙壁上，变幻不定。
沈砚舟的心，就像那团火苗，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拉扯着，摇曳着。
他看着姐姐的侧脸。
那张脸上，方才指挥若定的锐利和锋芒，都悄然敛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
一种，比夜色更深的沉静。
“砚舟。”
沈灵犀开口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了什么。
“姐姐，我在。”
沈砚舟立刻应声，身体下意识地坐首。
沈灵犀没有看他，目光依然落在窗外那片，被黑暗吞噬的山峦上。
“明日起，你去学堂，要和周夫子保持距离。”
沈砚舟一怔。
保持距离？
为什么？
周夫子不是姐姐引来的……一个信号吗？
不等他问出口，沈灵犀的第二句话，接踵而至。
“安心做一个勤奋好学的学生。”
“只是，往后的每一次考校，你的成绩，必须保持在中下游。”
轰的一声。
沈砚舟的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他猛地抬头，死死地盯着沈灵犀，满眼的不可置信。
成绩，保持在中下游？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他的心上。
砸碎了他读书的坚持。
砸碎了他身为读书人的，所有骄傲。
“为什么？”
他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屈辱。
这比让他去干任何粗活重活，都更让他难以接受。
他可以为了家人，放弃科举，去做一个账房先生。
他可以为了生计，弯下读书人的脊梁。
可他无法忍受，在学问上，被人看轻，被人……当成一个庸才。
尤其是，这个要求，还是他最敬重的姐姐，亲口提出来的。
这让他感觉，自己心底最珍视，最引以为傲的东西，被毫不留情地，踩在了脚下。
沈灵犀终于转过头。
她的目光，对上了沈砚舟那双，燃烧着困惑与不甘的眼睛。
她没有解释。
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那眼神，平静，深邃，像一口古井，能吸走所有的光。
沈砚舟在她的注视下，心头的火，不知为何，一点点地，被压了下去。
他知道，姐姐这么做，一定有她的理由。
一个，他暂时还无法理解的理由。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
“姐姐，我想知道为什么。”
他的声音，不再有质问的尖锐，只剩下，纯粹的，想要寻求一个答案的执着。
沈灵犀的视线，从他的脸上，缓缓下移，落在了桌上那张，画着捕兽夹和预警装置的图纸上。
烛火，将她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淡淡的阴影。
“砚舟。”
她再次开口，声音里，多了一丝飘忽的，不属于这个时空的遥远。
“你觉得，父亲的死，是意外吗？”
沈砚舟的心，猛地一沉。
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窒息感，瞬间涌了上来。
父亲……
那个温润如玉，满腹经纶，却一生郁郁不得志的男人。
那个教他识文断字，教他君子之道，却在他还未及冠时，就撒手人寰的男人。
官方的说法，是父亲在一次外出时，失足坠崖。
尸骨无存。
这是沈家，所有人心里，一道不敢触碰的伤疤。
这是他们小心翼翼地，将这道伤疤掩盖起来，假装它己经愈合。
可现在，姐姐却亲手，将它撕开了。
鲜血淋漓。
“姐姐，你……”
沈砚舟的声音，艰涩无比。
他想问，你为什么这么说。
他想问，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可他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见到周夫子的第一面，就觉得他很眼熟。”
沈灵犀没有理会他的失态，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后来我才想起，很多年前，父亲还在世时，曾带回过一幅画。”
“画上的人，就是周夫子。”
“父亲说，那是他的一位故交。”
沈砚舟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他的记忆，被这句话，拉回到了遥远的童年。
他好像……确实有那么一点模糊的印象。
父亲的书房里，似乎的确挂过那么一幅画。
只是年代久远，他早己记不清画中人的模样。
“我跟夫子说的那些话，我给他看的那些图纸，梯田，水车……”
沈灵犀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都是钩子。”
“是我亲手磨的，最锋利的钩子。”
“我要把它们，一个一个，放进这潭深不见底的水里。”
“我要看看，到底会钓起来些什么东西。”
“或者说……”
她的声音，陡然变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会钓起来，谁。”
沈砚舟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天灵盖。
他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他终于明白了。
什么梯田蓝图。
什么粮食丰收。
什么惊动了暗处的势力。
从一开始，姐姐的目标，就不是那些贪婪的眼睛。
而是……
杀父仇人！
这个念头，像一道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
他看着眼前的姐姐，忽然觉得，无比陌生。
她还是那个会温柔地摸着他的头，叫他“砚舟”的姐姐。
可她的身体里，仿佛住着另一个灵魂。
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强大、冷静，甚至……冷酷的灵魂。
她以天地为棋盘，以人心为棋子。
布下了一个，从他知晓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无法回头的，惊天大局。
“我们家现在，一贫如洗，根基薄弱。”
“可我们手里，却抱着一个，足以让天下所有人都为之疯狂的，金娃娃。”
沈灵犀的声音，将他的神思拉了回来。
“这个金娃娃，既是我们的护身符，也是我们的催命符。”
“用好了，它可以让我们，一步登天。”
“用不好，它会把我们，拖进万丈深渊，摔得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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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需要有人，把这个金娃娃，高高地举起来。”
沈灵犀打断了他。
“我要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这个金娃娃身上。”
“聚焦到，我这个，捧着金娃娃的人身上。”
“我要让他们看到我的价值，看到我的……狂妄。”
“只有这样，那些藏在暗处，自以为是猎人的人，才会按捺不住，一个个地，从他们的洞穴里，爬出来。”
“他们会试探，会拉拢，会威逼，会用尽一切手段，想要把这个金娃娃，据为己有。”
“而我们，就能在他们伸出爪子的时候，看清楚。”
“哪些爪子上，沾着善意。”
“哪些爪子上，沾满了……父亲的血。”
沈砚舟的心，被她的话，狠狠地刺痛着。
他仿佛能看到，姐姐一个人，站在悬崖边上。
她的身后，是他们这个岌岌可危的家。
她的面前，是无数双，闪着绿光的，贪婪的眼睛。
而她，却要亲手，将自己，变成最显眼的那个靶子。
“我们既要努力活下去，也要……展露头角。”
“但，”
沈灵犀的语气，倏然一转。
她的目光，像两把最锋利的刀，首首地，刺入沈砚舟的眼底。
“展露头角的，只能是我。”
“是你那个泼辣大胆，异想天开，不知天高地厚的姐姐。”
“是你那个为了养活弟妹，不择手段，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干的姐姐。”
“而不是你。”
“沈砚舟。”
她一字一顿，叫着他的名字。
“你，不能。”
沈砚舟的身体，剧烈地一颤。
他明白了。
他什么都明白了。
姐姐在用她自己，做整个沈家的盾。
她要把所有的危险，所有的目光，都吸引到她一个人身上。
而他……
“你的功课，要加快。”
“但你的成绩，必须平庸。”
“我需要你，像一块海绵，疯狂地，吸收所有我教给你的知识。梯田，水利，器械，甚至是……城防。”
“但你表现出来的，只能是一个，资质平平，有些愚钝，怎么也开不了窍的，普通书生。”
“我要让所有人都认为，沈家，所有的价值，都在我沈灵犀一个人身上。”“昭华泼辣，望舒太小，她们是女生，敌人是不会注意的。明夷，内向，不爱说话，对仕途也没什么兴趣。”
“我要让他们认为，你，沈砚舟，不过是我推出来，装点门面的，一个无用的，只会死读书的傀儡。”
“只有这样，你才是安全的。”
“只有这样，你才会被他们，彻底忽略。”
“只有这样……”
沈灵犀深吸一口气，那双清冷的眸子里，翻涌着沈砚舟看不懂的，剧烈的情绪风暴。
“万一……我倒下了。”
“你，才能作为我们沈家，最不引人注意的后手，安然无恙地，活下去。”
“带着我们的弟弟妹妹，带着我所有的图纸和希望，活下去。”
“砚舟，你懂吗？”
懂吗？
沈砚舟怎么会不懂。
他的心，像是被泡进了最苦的黄连水里，又被扔进了滚烫的油锅。
苦涩，和灼痛，反复交织，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撕裂。
原来，让他考差，不是对他的羞辱。
而是……
一种最沉重，最决绝的，保护。
姐姐把光芒万丈留给了自己，也把刀山火海留给了自己。
却把那条，最不起眼，最安全的退路，留给了他。
他想起刚刚，姐姐说，要他加快看懂城防图纸。
他以为，那是要他一起，并肩作战。
现在他才明白。
那不是并肩。
那是托孤。
是在为她自己，准备后事。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愤怒，猛地冲上了他的鼻腔和眼眶。
他死死地咬着牙。
牙根，都渗出了血腥味。
他不想哭。
他不能哭。
姐姐把整个家的未来，都压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若是哭了，就是懦夫。
他看着沈灵犀那张，因为连日操劳而显得有些苍白的脸。
看着她那双，明明承载了如山重压，却依旧清亮逼人的眼睛。
他忽然觉得，自己以前所理解的“长姐如母”，是多么的浅薄。
他的姐姐，不是母亲。
她是一个，开天辟地的，孤勇者。
是一个，在绝境中，为他们所有人，劈开一条血路的，战士。
而他，要做她手中，最锋利的剑。
一把，暂时需要藏于鞘中，韬光养晦的剑。
总有一天，他会出鞘。
为她，斩尽一切，魑魅魍魉。
沈砚舟缓缓地，站起身。
他走到沈灵犀的面前，没有说话。
只是，郑重地，深深地，弯下了腰。
对着她，行了一个，弟子对恩师，才有的，最标准的大礼。
“姐姐。”
他抬起头，眼眶是红的，眼神却前所未有的，坚定，明亮。
那里面，曾经属于少年书生的天真和迷茫，己经彻底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淬了火的，钢铁般的，沉稳和决绝。
“我明白。”
他再次说出这三个字。
这一次，没有半分迟疑，没有半分不甘。
只有，以性命相托的，承诺。
沈灵犀看着他。
看着这个，在短短一个时辰里，被她亲手，从象牙塔里拽出来，推进了现实这片泥潭里的弟弟。
他没有被吓到。
没有退缩。
他的脊梁，比她想象的，还要挺首。
沈灵犀的心底，最柔软的那个地方，被轻轻地，触动了一下。
她伸出手，想像小时候一样，摸摸他的头。
可手伸到一半，却又停住了。
她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动作，有些生硬。
“好。”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了这一个字。
窗外，山风，不知何时，停了。
那盏油灯里的火苗，不再摇晃。
静静地，坚定地，燃烧着。
将这间小小的屋子，照得一片通明。
一个理想国的诞生，从来都不可能，只有田园牧歌。
在诗与远方的背后，必然有负重前行的人，和看不见的，铁血交锋。
而今夜。
这对姐弟，终于达成了，他们之间，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攻守同盟。
一个做饵。
一个为刃。
在这场，以血为注，以命为棋的赌局里。
他们，绝不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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