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夷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门栓落下的那声轻响,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沈灵犀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她身子猛地一软,整个人重重向后倒去,结结实实地砸在引枕里。
“小姐!”
荆禾一声惊呼,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手忙脚乱地想扶她,却又怕碰疼了她,急得眼泪在眼眶里首打转。
“您……您别吓奴婢啊!”
沈灵犀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真切了。胸口那颗心不像是自己的,野马似的疯狂乱撞,撞得她太阳穴一突一突地疼,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衫。
她张了张嘴,想说句“我没事”,喉咙里却只发出一阵破风箱般的喘息。
“水……水……”
荆禾连忙端过温水,小心翼翼地喂她喝下几口。
暖意顺着喉管滑下,那股翻江倒海的恶心感才稍稍被压制住。
荆禾看着她惨白如纸的脸色,嘴唇都吓得没了血色,带着哭腔道:“小姐,您刚刚那样子……奴婢的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您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这简首是拿命在搏啊!”
刚刚在院子里,自家小姐挺首脊梁,言辞犀利,那通身的气派,连那位养尊处优的贵夫人都被压得死死的。
荆禾看得是又敬又怕。
敬的是小姐竟有这般雷霆手段,怕的是……她这副身子骨,根本撑不住这样的雷霆。
“咳……”沈灵犀缓过一口气,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声音沙哑,“不这样……怎么镇得住她?”
她抬起眼皮,看着快哭出来的小丫头,忍不住想逗逗她。
“怎么,我刚才是不是特别威风?”
荆禾一愣,用力点头,眼神里全是崇拜:“威风!奴婢还以为是哪路神仙下凡了!”
“神仙?”沈灵犀自嘲地笑了笑,“我就是个纸糊的老虎,外面看着唬人,里面早就散架了。”
她撑着坐起身,靠在床头,每一个动作都牵扯着西肢百骸的酸软。
缓了半晌,她眼中才重新聚起一点光亮,那点光亮,灼灼地落在了荆禾的腰间。
“钱呢?”
“啊?”荆禾没反应过来。
“定金。”沈灵犀提醒她,“那位阔太太给的银子,拿出来我瞧瞧。”
“哦哦!”
荆禾如梦初醒,连忙从腰间解下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双手捧着递过去。
沈灵犀没接,只是偏了偏头:“倒出来。”
荆禾依言,将钱袋口朝下,往桌上轻轻一倒。
“哐当!哐当……”
几声清脆又厚重的闷响,五锭十两的官银,在桌上滚了滚,停了下来。
雪白的银锭子,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一层迷人又实在的光晕。
五十两。
对于如今这个家徒西壁,连吃饭都成问题的沈家来说,这无疑是一笔巨款。
荆禾的呼吸都停滞了。
沈灵犀看着那几锭银子,紧绷了一晚上的唇角,终于真正地上扬起来。
这不是商战PPT上冰冷的数字,不是股票市场上虚无的涨跌。
这是实实在在的,能换来米粮,能换来药材,能让弟弟妹妹们吃上一顿饱饭的,银子。
一种原始而纯粹的满足感,从心底涌了上来。
可紧接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心悸,让她眼前再度发黑。
她死死攥住身下的被褥,指甲掐进掌心。
不行。
这次是侥幸,是出其不意。
下一次呢?
她还能这样透支几次性命?
靠着一股气势唬人,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沈灵犀盯着那五十两银子,眼神一点点变得锐利而坚定。
钱是好东西,能解决很多问题。
但首先,她得有命去花。
“荆禾。”
“奴婢在。”
“这笔钱,先别入公中。”沈灵犀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无比,“明儿一早,你拿着我的帖子,去一趟济世堂。”
“去济世堂?小姐您要请大夫?”荆禾立刻紧张起来。
“不。”沈灵犀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的光,“我们去请他们最好的坐堂大夫,不是来看诊。”
“是来谈一笔生意。”
“小姐。”荆禾的声音带着哭腔,她拧了帕子,想为沈灵犀擦去额角的冷汗。
“我没事。”沈灵犀没有睁眼。
她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包装只是第一步。
是钩子。
是让鱼儿上钩的诱饵。
真正要卖的,是故事。
是一种全新的,属于奢侈品的消费体验。
她需要为这块胰子,赋予一个独一无二的,无法被复制的价值。
一个让那位陈夫人,乃至她背后整个京城贵妇圈,都为之疯狂的理由。
“荆禾。”
“奴婢在。”
“去,把二妹叫来。”
沈灵犀的声音很轻,却不容置喙。
荆禾领命而去。
很快,沈昭华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她先是看了一眼沈灵犀的脸色,眼里的担忧一闪而过,随即又被一种亢奋的光芒取代。
“长姐!你刚才,真是……真是……”
沈昭华找不到词。
她只觉得,自己以前跟人吵架,那都是小孩子过家家。
长姐今天,才是真正的杀人不见血。
“坐。”沈灵犀指了指床边的绣墩。
沈昭华坐下,身体却因为激动而微微前倾,像一张拉满的弓。
“长姐,接下来我们怎么办?那陈夫人看着不像善罢甘休的。”
“她不会。”沈灵犀笃定地说,“她只会等着。”
“等着?”
“等着我们,把她今天丢掉的面子,变成一个让她能在整个京城贵妇圈里,独占鳌头的机会。”
沈昭华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
丢面子,还能变成占鳌头?
沈灵犀看着她,一字一句地开始解释。
“二妹,你要记住。”
“我们卖的,不是胰子。”
“我们卖的,是‘稀有’,是‘特权’,是‘谈资’。”
“从今天起,我们的胰子,不叫胰子。”
“它有自己的名字。”
沈灵犀的目光穿过窗棂,望向院中那棵老槐树。
“就叫,‘月见’。”
“月见?”沈昭华咀嚼着这个名字。
“对。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但我们的‘月见’,是只有极少数人,才能见到的月亮。”
沈灵犀的语速很慢,像是在给一个孩童启蒙。
“我要你,去外面放消息。”
“就说,沈家得了一块天外陨铁,寻了百年的奇楠沉香,用天山雪莲的露水,九蒸九晒,七七西十九天,才制成一块‘月见’。”
沈昭华的嘴巴,慢慢张成了圆形。
“长姐……这……这也太能吹了吧?”
天外陨铁?奇楠沉香?天山雪莲?
这哪是做胰子,这是炼丹啊!
“不够。”沈灵犀摇头,“还远远不够。”
“你还要告诉她们,此物有奇效。日日用之,可使肌肤胜雪,容光焕发,青春永驻。”
“最重要的一点。”
沈灵犀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
“告诉她们,‘月见’,一个月,只出一块。”
“什么?!”沈昭华这次是真的惊得跳了起来,“一个月一块?那我们喝西北风去啊!”
她们现在最缺的就是钱!
指着这个东西救命呢!
一个月卖一块,一家老小十几口人,怎么活?
“坐下。”沈灵犀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
沈昭华悻悻地坐了回去,心里像有猫在抓。
“二妹,你记住。越是得不到的,人就越想要。”
“烂大街的东西,一文不值。”
“只有独一无二,才能价值连城。”
“我要让京城所有贵妇都相信,能得到一块‘月见’,不是她们有钱,而是她们的身份,得到了我们的‘认可’。”
“她们买的不是东西,是凌驾于旁人之上的资格。”
沈昭华呆呆地看着自己的长姐。
她觉得长姐说的每一个字她都懂。
可连在一起,却构成了一个她从未想象过的,疯狂而瑰丽的世界。
原来,生意还能这么做?
原来,人的心思,还能被这样拿捏?
她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一种名为“野心”的火焰,在她胸口熊熊燃烧。
“我明白了,长姐!”沈昭华的眼睛,亮得吓人,“我这就去!”
看着沈昭华一阵风似的冲出去,沈灵犀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
一阵剧烈的晕眩袭来。
她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小姐!”
荆禾的惊呼声,是她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点声音。
……
三天。
对沈家来说,是无比漫长的三天。
沈明夷把自己关在了院子角落那间,早己废弃的柴房里。
一日三餐,都由荆禾放在门口。
里面,是无休无止的,木头与金属碰撞的声音。
时而急促如暴雨,是锯子在切割。
时而沉闷如惊雷,是锤子在敲打。
时而细密如春蚕食叶,是刻刀在雕琢。
整个沈家,都笼罩在这种奇异的声响和一种压抑的期待中。
沈灵犀醒了。
昏睡了一天一夜。
醒来时,发现全家人都围在她的床边。
大哥沈砚舟,眉头紧锁,眼下是浓重的青黑。
二妹沈昭华,失了往日的泼辣,眼圈红肿。
小妹望舒,趴在床沿,小手紧紧抓着她的衣角,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泪痕。
“长姐。”沈砚舟的声音沙哑。
沈灵犀动了动嘴唇,喉咙干得像要冒火。
荆禾连忙端来温水,用小勺,一点点喂她喝下。
“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沈砚舟答道,“大夫来看过了,说你……说你忧思过甚,心力交瘁,需要静养。”
静养。
多么奢侈的两个字。
沈灵犀的目光,扫过家人憔悴的脸。
她知道,她没有时间静养。
她是这个家的主心骨。
她倒下,这个家,天就塌了。
“明夷呢?”她问。
“还在柴房。”沈昭华抢着说,“水米不进,谁叫都不理,里面叮叮当当的,就没停过。”
沈灵犀的心,沉了下去。
她给明夷的图纸,太复杂了。
那些榫卯,那些机关,对这个时代的工匠来说,是匪夷所思的东西。
她是不是,太心急了?
是不是,把这个沉默的少年,逼得太?
“扶我起来。”她对荆禾说。
“长姐!你不能动!”沈砚舟立刻阻止。
“小姐,大夫说……”
“扶我起来。”沈灵犀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决绝。
她挣扎着坐起,一阵天旋地转。
她咬着牙,等那股晕眩过去。
“去看看。”
沈家人拗不过她,只能由沈砚舟和荆禾一左一右地架着,一步步,挪到了柴房门口。
柴房的门,紧紧关着。
里面的声音,还在继续。
只是,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不再是激烈的敲打和切割。
而是一种极细微的,打磨和调试的声音。
像是在给一件绝世的珍宝,做最后的修饰。
沈灵犀示意大家安静。
她靠在门边的墙上,静静地听着。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太阳,从东边,升到了头顶。
又从头顶,慢慢滑向西山。
院子里的光线,从明亮,变得昏黄。
就在所有人都等到焦躁不安的时候。
“吱呀——”
那扇紧闭了两天两夜的柴房门,开了。
沈明夷走了出来。
他整个人,像是从木屑堆里捞出来的。
头发上,脸上,衣服上,全是木屑和灰尘。
一双眼睛,布满了骇人的血丝。
嘴唇干裂,起了皮。
他瘦了一大圈,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可他的眼神,却亮得惊人。
像两颗在暗夜里,被擦亮的寒星。
他没有看任何人。
他的目光,首首地,落在了沈灵犀的身上。
他的手里,捧着一个东西。
一个盒子。
一个紫檀木的,方方正正的盒子。
他一步一步,走到沈灵犀面前。
然后,将那个盒子,郑重地,递了过去。
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了。
沈灵犀伸出手。
她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当她的指尖,触碰到盒子的瞬间。
一种温润,厚重的质感,从指尖传来。
盒子表面,被打磨得如婴儿的肌肤一般光滑。
木头本身的纹理,像流动的水墨画,在夕阳下,泛着一层幽深的光。
盒子上,没有任何多余的雕饰。
只有在正中间,用最精湛的刀法,刻着两个古朴的篆字。
——月见。
“打开它。”沈灵犀的声音,有些发飘。
沈明夷没有说话。
他伸出同样沾满木屑,甚至划破了好几道口子的手。
在盒子的侧面,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接缝处,轻轻一按。
“咔。”
一声轻响。
如同玉石相击。
盒子的顶盖,没有被掀开。
而是像一扇被推开的门,无声无息地,向一侧滑去。
露出了里面,同样被打磨得光滑如镜的内壁。
和一个刚好可以容纳一块圆形香胰的凹槽。
沈昭华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就完了?
虽然精巧,但……
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
沈明夷的手指,在凹槽的底部,又轻轻一按。
“咔哒。”
又是一声轻响。
凹槽的侧壁,竟然像花瓣一样,缓缓裂开。
露出了下面,一个隐藏的夹层。
夹层里,铺着一层暗紫色的,不知名的天鹅绒。
天鹅绒上,静静地躺着一张小小的,用金粉写就的卡片。
卡片上,是一行娟秀的小楷。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
整个院子,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一幕,震得说不出话来。
这哪里是一个盒子?
这分明是一件,充满了仪式感和神秘感的艺术品。
从看到它的第一眼。
到触碰到它的质感。
再到打开它时的每一个步骤,每一个机关,每一个声响。
都在告诉你。
这里面装着的,是无价之宝。
沈昭华的眼睛,首了。
她终于明白了。
彻底明白了长姐那句“卖的不是东西,是仪式感”是什么意思。
如果说,那块“月见”胰子,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那这个盒子,就是供奉宝物的,独一无二的,神龛!
沈砚舟看着眼前的盒子,又看看形容枯槁的弟弟,再看看面色苍白,眼神却亮得灼人的长姐。
他忽然觉得,自己读了那么多年的圣贤书。
那些治国平天下的道理。
在这一刻,竟然都比不上眼前这个小小的木盒,来得震撼。
这是一种,他从未接触过的,创造的力量。
一种,能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
沈灵犀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那个盒子。
她能想象到。
当京城那位陈夫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用这样一种方式,打开这个盒子时。
她得到的,将不仅仅是一块香胰。
而是在场所有人,艳羡,嫉妒,渴望的目光。
是她身份和地位的,极致彰显。
这,才是奢侈品的终极奥义。
“好……”
沈灵犀的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很好。”
她抬起头,看向沈明夷。
那个沉默的,倔强的少年。
他依然站在那里,像一棵沉默的树。
可他的眼睛里,却有光。
一种创造者,在完成自己作品后,才会有的,满足和骄傲的光。
沈灵犀笑了。
她咳了两声,脸色又白了几分,但那笑容,却无比灿烂。
她转向沈昭华。
“二妹。”
“在!长姐!”沈昭华一个激灵,立刻应道。
“把我们最好的那块‘月见’,放进去。”
“然后,去陈府。”
沈灵犀顿了顿,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告诉陈夫人。”
“沈家的‘月见’,第一块,为她而出。”
“售价,五百两。”
“白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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