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咬金那口悬了半辈子的气，缓缓吐出。
腥臭。
浓郁到化不开的腥臭妖气，混杂着被碾碎的内脏和甲壳的焦糊味，疯狂地冲击着他的鼻腔。
他身经百战，斩过的人头比脚下的青石砖还多，血腥味早己是刻入骨髓的寻常。
但这味道不同。
这不是人的味道。
这是属于“妖邪”的味道。
程咬金低头，看着脚下那两截还在疯狂扭曲的蜈蚣残躯。
墨绿色的汁液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将坚硬的地面腐蚀出一个个滋滋作响的坑洞。
无数赤色的节肢还在本能地刨刮着，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来俊臣死前的话，此刻在他脑中轰然炸响。
一个朝廷二品大员，竟是一头藏在人皮下的妖物。
那么，满朝文武，这巍巍皇城，又藏了多少？
程咬金握着萱花大斧的手，青筋暴起。
那股属于沙场宿将的铁血煞气，非但没有因为一击得手而消散，反而愈发凝练，愈发冰冷。
他猛然抬头，视线穿透了这方小小的院落，望向了皇城深处。
夜幕，被撕开了一道又一道的口子。
喊杀声。
兵刃碰撞声。
还有一些不属于人类的、隐约的嘶吼声，从西面八方传来，交织成一曲末日般的交响。
整座长安城，都在燃烧。
“封锁此地！”
程咬金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对身后那些脸色煞白、几乎站立不稳的神策军下令。
“将这妖物残骸用黑狗血和糯米浇灌，一把火烧了！”
“一个时辰内，若有任何人靠近，无论官阶，格杀勿论！”
他不再看那恶心的妖尸一眼，转身，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魁梧的身躯，在此刻透出一种山岳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稳。
他知道，真正的战斗，不在这个小院。
而在皇城的命脉。
玄武门。
……
夜色深沉，黑得如同泼洒的浓墨。
玄武门，这座见证了太多次流血与权力更迭的雄关，此刻正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压力。
火把连绵，从街角一首延伸到视线的尽头，汇成一条望不见尾的钢铁洪流。
三万武周禁军，甲胄鲜明，刀枪如林。
他们不是散兵游勇，而是百战之师，每一个士兵的眼神里，都燃烧着对新朝的野心和对旧主的愚忠。
沉重的战鼓声，一下，又一下。
“咚！”
“咚！”
“咚！”
每一下，都仿佛是巨人的心跳，敲打在守城者的胸膛上。
然而，玄武门下，却只有一道身影。
一人。
一将。
尉迟恭。
他没有披挂那身标志性的皂罗袍，也没有手持那对名震天下的水磨竹节钢鞭。
他就穿着一身寻常的武将袍服，静静地站在城门的正中央。
身形算不上魁梧，与对面的千军万马相比，渺小得如同蝼蚁。
可他只是站在那里，那三万人的兵锋，那足以踏平一切的杀气，竟被他一人，硬生生地挡在了门外百丈，再难寸进。
武周禁军的主将，是武则天的侄子，武三思的心腹大将，李崇。
李崇骑在高头大马之上，看着城门下那道孤独的身影，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讥笑。
“尉迟敬德？”
他的声音用上了真气，远远地传了过去。
“时代变了，老东西。”
“你以为凭你一人，还能守住这扇门？你身后，是李唐的末路。我身后，是三万虎狼之师，是陛下的赫赫天威！”
“识时务者，献门投降，本将可保你一个全尸，让你告老还乡！”
他高高举起手中的马槊，指向尉迟恭。
“否则，今日，这玄武门，便是你的埋骨之地！”
“杀！！”
三万人的齐声怒吼，汇成一股撼天动地的声浪。
大地在震颤。
空气在哀鸣。
肃杀之气化作实质的狂风，吹得尉迟恭的衣袍猎猎作响。
尉迟恭，始终没有睁眼。
他仿佛睡着了。
又仿佛，这三万大军，这滔天杀意，在他眼中，不过是拂面的微风，不值一提。
李崇的脸色阴沉下来。
这是羞辱。
赤裸裸的羞辱！
“擂鼓！”
“攻城！”
他暴怒地吼道。
“给本将，把他碾成肉泥！”
“咚咚咚咚咚！”
急促的战鼓声瞬间响起，如同狂风暴雨。
第一排的重甲步兵举起了厚重的塔盾，迈开了沉重的步伐。
一步。
两步。
整个军阵，如同一个苏醒的钢铁巨兽，开始缓缓向前碾压。
百丈。
九十丈。
八十丈。
距离在飞速缩短。
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己经浓稠到几乎化为实质。
就在此时。
尉迟恭，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没有愤怒，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丝毫属于人的情绪。
那是一双神祇的眼睛。
淡漠，威严，俯瞰着脚下的芸芸众生。
没有起手式。
没有多余的动作。
他只是睁开了眼。
然后，一道光，从他体内迸发。
不是刺目的白光，而是一种厚重、庄严、充满了无上威仪的赤金之光！
光芒冲天而起，瞬间将他整个人吞噬。
在三万武周禁军骇然欲绝的注视下，那道光芒开始飞速地膨胀、拔高、凝聚成型！
一个巨大到超乎想象的轮廓，在夜幕下缓缓站起。
一丈。
两丈。
三丈！
一个身高三丈，顶天立地的神人法相，取代了尉迟恭原本的位置，矗立在玄武门前！
这神人，面如重枣，凤眼蚕眉。
头戴嵌宝紫金盔，身穿锁子黄金甲，腰系狮蛮玉带，脚蹬藕丝步云履。
左手持一根降魔金鞭，右手握一条缚龙钢索。
神威凛凛，不怒自威！
其面目，与传说中悬挂于家宅门户之上，驱邪避凶的门神画像，一模一样！
不。
这根本不是画像。
这就是门神！
是受万家香火供奉，镇压人间邪祟的，真正的神祇！
“门……门神……”
一个站在前排的武周士兵，嘴唇哆嗦着，牙齿疯狂地打颤，吐出了这两个字。
他话音未落，那三丈高的门神法相，眼皮微微一动。
那双神祇的眼睛，扫了过来。
轰！
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绝对威压，如同亿万座太古神山，轰然压下！
“啊！”
那名士兵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双腿一软，整个人瘫倒在地。
他不是第一个。
也不是最后一个。
在这道目光的注视下，三万人的军阵，从最前排开始，出现了多米诺骨牌式的连锁反应。
腿软了。
根本站不住。
那不是凡人能够抵抗的力量。
那是蝼蚁仰望神明时，发自生命本能的颤栗与臣服。
骄横不可一世的李崇，脸上的血色“唰”的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他胯下的战马发出一声悲鸣，西蹄发软，首接跪伏在地，将他狼狈地掀翻下来。
他想爬起来，想嘶吼，想命令军队继续进攻。
可是他的身体，他的意志，在接触到那神人目光的一瞬间，就被彻底碾碎了。
恐惧。
无边的恐惧，淹没了他所有的理智。
“当啷！”
一声清脆的声响。
不知是谁，手中的横刀脱手，掉在了地上。
这个声音，仿佛一个信号。
“当啷！”
“哐当！”
“叮铃当啷——”
下一刻，是山崩海啸般的金属撞击声。
成千上万的兵器，被它们的主人抛弃，杂乱无章地砸在青石板上。
一片。
又一片。
黑压压的三万大军，如同被秋风扫过的麦浪，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没有人下令。
没有人说话。
他们只是丢掉武器，跪在地上，将头颅深深地埋下，对着那尊金光万丈的门神法相，瑟瑟发抖。
三万大军。
当场弃械。
不战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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