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未明，苏州城还笼罩在一片湿冷的晨雾之中。土地庙内，气氛凝重得如同结冰。
朱允炆换上了一件稍显整洁但仍显破旧的深色长衫——这是他能找到的最符合“记账先生”身份的衣物。赵九也默默整理着自己，脸色苍白，手指因紧张而微微颤抖。孙二狗则将几枚威力最小的火雷仔细藏在庙内几个隐蔽角落，嘟囔着：“要是真出了事，老子也能崩掉几个垫背的！”
“记住我的话，”朱允炆最后看了一眼赵九和孙二狗，目光沉静，“午时为限。若有不测，立刻离开，不要回头。”
他没有再多言，深吸一口气，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带着赵九，步入了朦胧的雾气之中。孙二狗站在门口，望着他们消失的背影，狠狠一拳砸在门框上。
漕帮总舵所在的“漕运堂”，今日张灯结彩，锣鼓喧天。虽非官府衙门，但其气派丝毫不逊。高悬的“龙”字大旗迎风招展，门前车水马龙，各式人等络绎不绝——有锦衣华服的商贾，有肌肉虬结的码头力霸，有面色精明的账房先生，甚至还有一些穿着官服、但品级不高的吏员，可谓三教九流，鱼龙混杂。
朱允炆和赵九从后巷绕至偏门，这里相对安静，是下人及帮忙者进出之所。早有管事模样的人拿着名册在此等候查验。看到朱允炆二人，那管事上下打量了他们几眼，尤其在朱允炆那略显平庸却带着莫名气度的脸上停留片刻，才慢悠悠地问道：“可是文圭文先生？陈老举荐来的？”
“正是在下。”朱允炆躬身，语气谦卑。
管事嗯了一声，在名册上划了一下，递过两个写着“役”字的布条：“系在胳膊上。文先生去后厨帮忙记礼单、写寿幡。你这侄儿，去帮着搬酒水。都机灵点，今日来的都是贵客，冲撞了谁，仔细你们的皮！”
“谢管事提点。”朱允炆接过布条系好，低眉顺眼地应道，随即被一个小厮引着，走向喧嚣鼎沸的后厨区域。
一踏入其中，声浪、热浪夹杂着各种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几十号厨子、帮工忙得脚不沾地，切剁声、翻炒声、吆喝声不绝于耳。朱允炆被引到角落一张临时支起的桌子前，上面堆着红纸、笔墨和一卷长长的礼单。
他的工作开始了。不断有人将外面收受的寿礼报进来，金银玉器、古玩字画、奇珍异宝……琳琅满目，价值不菲。朱允炆需一一清点，用工整的小楷记录在礼单上，并写下对应的贺寿幡联。
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手腕稳定，字迹清晰，扮演好一个称职的文书先生。但眼角的余光和精神感知，却如同最敏锐的雷达，不断扫视着周围的一切。
他看到了漕帮各堂口的头目，彼此间看似热络的寒暄下，藏着不易察觉的较劲与戒备。他听到了帮工们低声的议论，关于各码头“空饷”名额的争夺，关于运河上新辟航路的利益分配。他甚至注意到，后厨的食材供应、人手调配，都隐隐遵循着某种严格的、近乎军事化的流程，效率极高，绝非寻常帮会可比。
这一切，都印证了钱掌柜之前的话——漕帮，水极深。
而最让他心弦紧绷的，是寻找陈老先生和张信的踪影。
陈老先生并未在后厨出现。但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个低级别的漕帮弟子过来，看似随意地取走几张写好的寿幡，或是询问几句礼单的进度。朱允炆敏锐地察觉到，这些弟子眼神锐利，步履沉稳，取走寿幡时，手指会极其自然地在某些特定字句上轻轻拂过——那似乎是某种确认或交接的暗号。
他们是在检查他的工作？还是在通过这种方式，与他进行着某种无声的联络？
朱允炆不动声色，依旧埋头书写，但每一次这样的“交接”，都让他的后背渗出细密的冷汗。
至于张信……他一首未曾看到那位锦衣卫指挥使的身影。这并未让他安心，反而更加不安。一条毒蛇，隐藏在暗处时，往往比暴露在阳光下更可怕。
寿宴准时开席。前厅传来的喧哗声、敬酒声、丝竹演奏声浪滔天。后厨的忙碌暂告一段落，帮工们得以轮换休息吃饭。
朱允炆也被允许在厨房角落吃点东西。他端着碗，看似疲惫地靠在柱子上，目光却透过通往大厅的帘幕缝隙，快速扫视着宴席场景。
主位之上，那位传说中的龙老大并未现身，只设了虚位。代表他主持宴会的，是一位面色红润、总是笑眯眯的胖长老，但偶尔抬眼时，目光却精明如电。各方头面人物依次落座，推杯换盏，言笑晏晏，一派和气融融。
然而，朱允炆却注意到，在宴会厅的西周阴影里，站着不少看似侍者，实则眼神警惕、太阳穴高鼓的汉子。他们的站位隐隐形成一个护卫圈，同时也在监视着席间每一个人。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猛地一凝！
在靠近主位不远的一席上，他看到了一个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昨日在陈老先生门外遇见的那位管家模样的人！他正含笑与同桌的一位盐商打扮的人交谈，神态自然。
但朱允炆的心脏却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这个人是陈老先生的管家，他在这里，那陈老先生呢？张信呢？他们是否也隐匿在这宴席的某个角落？
突然，前厅的喧哗声浪猛地拔高！只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位身材高大、披着锦袍、面容被厅内烟气略微遮掩的老者，从侧门缓缓步入大厅。
“龙老大！”
“龙头来了！”
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着的惊呼和更热烈的欢呼。
龙老大终于现身了！虽然看不清具体面容，但那龙行虎步的气势，以及周围人敬畏的态度，足以表明其身份。
朱允炆的心跳更快了。正主出现，意味着任何可能的动作，也即将逼近高潮！
然而，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龙老大的出现吸引时，朱允炆的眼角余光瞥见，后厨通往外界的那个小门外，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那个多次来取寿幡的低级漕帮弟子！他并未看向喧闹的大厅，而是快速朝着朱允炆的方向，极其隐晦地做了一个手势——食指弯曲，快速点了两下桌面，然后指向门外！
这是……什么意思？是陈老先生传来的指令？还是……陷阱？
朱允炆的呼吸骤然屏住。去，还是不去？
前厅是龙老大现身的漩涡中心，后院则可能是未知的埋伏。
没有时间犹豫了！
他猛地放下碗，对旁边一个帮工低声道：“吃多了，去方便一下。”然后，他趁着所有人都在关注前厅的混乱时刻，身体一矮，如同游鱼般，悄无声息地溜出了那扇小门。
门外是一条狭窄的堆满杂物的巷道。刚才那名弟子己然不见踪影。
朱允炆屏息凝神，侧耳倾听。前厅的喧嚣被隔在墙后，巷道里异常安静。
他小心翼翼地沿着巷道向前走了几步。忽然，旁边一扇不起眼的、虚掩着的仓房门内，伸出一只手，猛地将他拽了进去！
朱允炆心中大骇，刚要挣扎，却听到一个极其低沉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别出声！看外面！”
是陈老先生的声音！
朱允炆猛地转头，只见陈老先生正紧贴着仓房门的缝隙，目光锐利地向外窥视。而就在他们刚才站立的巷道尽头，两个穿着普通帮工衣服、但眼神凌厉、动作干练的男子，正快速掠过，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每一个角落！
那绝不是漕帮的人！那眼神，那动作，分明是训练有素的……厂卫或者锦衣卫！
朱允炆的血液瞬间冰凉！张信的人，果然己经渗透进来了！他们刚才就在外面！
陈老先生缓缓缩回头，看向朱允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仓房里亮得吓人。
“画，”他吐出两个字，声音压得极低，“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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