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苏州城沉浸在一片湿冷的寂静里。运河支流的水声呜咽，衬得水下暗仓愈发像个与世隔绝的墓穴。只有油灯如豆的一点光晕，在阿绣苍白而专注的脸上跳动。
她指尖拈着细如发丝的绣线，在一方素白杭绢上穿梭。图案并非寻常花草，而是几簇看似随意的卷草纹，间杂着细小的、形似宫灯或翟鸟的符号——这是她连日来反复推敲、源自记忆中宫廷织物纹样的变体，更是她与外部世界沟通的利刃。每一针都需精准，每一处颜色的过渡都需自然，既要让目标人物看出蹊跷，又不能显得过于刻意。这方绣帕，将是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意在搅动锦衣卫指挥使张信心中的疑云。
芸娘悄无声息地递上一杯温水，目光落在绣帕上，低声道：“绣儿，此物遗落之处，须是张信必至，且能联想到宫内人之所。风险极大。”
阿绣指尖未停，声音轻却坚定：“芸姨，我晓得。陈老己在狱中，我们每动一步，都如履薄冰。但唯有将祸水东引，引向那九重宫阙，才能为文…为沈公子，为我们，争得喘息之机。” “沈文”这个化名，她己渐渐习惯，但每次出口，心头仍是一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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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诏狱深处。
血腥与霉腐的气味己凝成实质，黏附在每一寸砖石和呼吸里。陈玄靠着冰冷的墙壁，闭目养神。连日来的“观刑”并未摧垮他的意志，反而像淬火一般，将他的精神磨砺得更加冷硬。他听到了极轻微的、熟悉的叩壁声——这是潜伏在狱中杂役里的暗线在传递讯息。讯息简短：“绣帕己动，方向宫闱。衡安。”
陈老布满皱纹的眼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阿绣这步棋，险，却也是眼下破局的关键一招。将张信的视线从江南市井引向紫禁城，不仅能缓解自身的压力，更可能激化张信与汉王，乃至与宫中其他势力本就微妙的矛盾。至于苏衡获救且安好的消息，则像一丝微暖的风，短暂吹散了牢狱的阴寒。那孩子，是阿绣的软肋，亦是希望的火种。他必须撑下去，为这些在烬余中挣扎的人，撑出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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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地某处僻静庄园，炭火烧得正暖。
被救出后一首浑浑噩噩的苏衡（赵官奴），今日似乎有些不同。他不再终日蜷缩在角落，而是偶尔会走到窗边，呆望着庭中积雪的枯枝。伺候他的老仆发现，当拿出一件半旧的、绣有简单兰草纹样的棉垫给他使用时，少年的手指会长时间地、无意识地那粗糙的绣线。
夜里，他第一次发出了清晰的梦呓，不再是恐惧的尖叫，而是带着哭腔的、模糊的两个字：“阿…姐…”
守在门外的暗卫对视一眼，悄声记录：“目标神思似有松动，提及‘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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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卫衙门，烛火通明。
张信捏着从陈玄住处搜出的那张画，目光锐利如鹰隼，反复审视着画纸边缘那几个不起眼的、仿佛无意间滴落的墨点，以及画轴装裱处残留的、极其细微的宫造云鹤纹样金箔屑。高礼侍立一旁，脸上是按捺不住的急躁。
“大人，陈玄这老贼嘴硬得很，不如让属下再用重刑！”
张信抬手止住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刑，有用，但非万能。陈玄这种人，肉体之苦未必能摧其心志。你看这纹样，”他指尖轻点那金箔屑，“虽残破，但工艺、规制，非亲王勋贵乃至宫内不能用。还有这墨点…”他沉吟片刻，“看似无意，但位置…若以画心为宫城，这几处，倒像是标注了方位。”
他站起身，在堂内踱步：“陈玄背后之人，或许不在江湖，而在庙堂之上。建文余孽，竟能与宫中势力有所勾连？是仍有怀恋建文的旧宦，还是…有人想借此事，行一石二鸟之计，既对付我们，也对付…汉王殿下？”
他想到汉王朱高煦近日来的连番施压，语气渐冷：“高礼，加派人手，暗中查访近年来宫中流出之物，特别是赏赐给各王府、或经某些特殊渠道散落出来的。另外，对京中几家与内官监、司设监有往来的皇商，也给本座仔细地查。记住，要隐秘。”
“是！”高礼虽不明深意，但见指挥使有了新方向，立刻领命而去。
张信独自立于窗前，望着沉沉的夜空。江南的网似乎越收越紧，却牵扯出了北方的线头。他感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漩涡的边缘，这漩涡深处，不仅有着前朝的幽灵，更有着本朝权力核心的暗涌。每一步，都需慎之又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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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苏州城西一所香火不算旺盛的寺庙后院禅房。
一名小沙弥打扫时，在专为偶尔留宿的贵客准备的净室枕下，发现了一方遗落的绣帕。帕子质地精良，绣工罕见，尤其是那独特的纹样，让小沙弥不敢怠慢，交给了住持。住持见多识广，觉出这纹样非同一般，似与官家有关，正犹豫如何处理，恰逢例行巡查的锦衣卫暗探至此。
绣帕很快被呈送到了张信的案头。
张信拈着这方柔软的丝绢，指尖感受到其上精致的刺绣凹凸。纹样古朴奇诡，绝非民间常见，与他日前所查的宫造纹样隐隐呼应。最重要的是，这寺庙，据查近日常有身份隐秘、疑似与宫内某位大珰有牵连的人物出入。
“宫中…果然有人不安分么？”张信眼中寒光一闪，将那方绣帕紧紧攥在手中。阿绣投下的石子，终于漾开了第一圈涟漪。
而此刻，水下暗仓中，阿绣正对灯枯坐，等待着命运的回响。她知道，计划的第一步己然迈出，接下来的惊涛骇浪，需要她与那个隐匿于笔墨铺密室中的“亡国之君”，还有狱中坚贞的老臣，共同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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