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车驾的奢华与速度，是青石镇的牛车无法比拟的。车厢内铺着软垫，行驶起来却依旧难免颠簸。凌薇靠在窗边，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景物，从熟悉的田野村庄，逐渐变为陌生的繁华城镇，最后是那巍峨高耸、望不到尽头的京城城墙。
城墙如山岳般压迫而来，门洞深幽，仿佛巨兽的口。穿过城门，喧嚣声浪瞬间将车厢淹没。宽阔的街道上车水马龙，两旁店铺林立，行人如织，衣着光鲜亮丽者比比皆是，与青石镇的质朴宁静判若两个世界。
凌薇的心，也随着这喧嚣一点点沉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紧绷感。这不是她熟悉的领域，这里是权力的角斗场，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
墨尘坐在她对面，依旧是一袭半旧青衫，闭目养神，神色平静，仿佛外界的繁华与喧嚣与他无关。但凌薇能感觉到，他周身的气息也比在镇上时更为内敛。
车驾并未驶向繁华的市井，而是沿着清净的官道，一路行至皇城根下一处肃穆的府衙前。黑底金字的匾额上，是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太医院。
门前己有几名身着青色官服的低阶医官等候，见到车驾，连忙上前，态度恭敬却难掩一丝审视的好奇。为首一位年约西旬、面色略显苍白的医官拱手道：“下官太医院医正周明，奉院使之命，在此恭迎墨先生，凌……姑娘。” 他在“姑娘”二字上略有迟疑，显然对凌薇的身份感到困惑。
墨尘淡然还礼：“有劳周医正。”
凌薇也微微颔首，并未多言。
周明侧身引路：“院使大人己在厅内等候，二位请随我来。”
踏入太医院大门，一股混合了无数种药材的浓郁气息扑面而来，其中还夹杂着一种陈腐的墨香和若有若无的消毒药水味。院内回廊曲折，庭院深深，不时有捧着药箱或捧着文书匆匆走过的医官、药吏，见到周明纷纷行礼避让，目光却都不由自主地瞟向墨尘和他身边衣着朴素、面容陌生的凌薇，窃窃私语声隐约可闻。
“这就是从乡下来的那个郎中？”
“还有那个女的？听说就是她治好了时疫？”
“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
“嘘，小声点，王院使等着呢。”
凌薇耳力不错，将这些议论听在耳中，面上却不动声色。她只是微微挺首了脊背，目光平静地观察着这座代表着帝国最高医疗水准的机构。与她想象中的严谨有序不同，这里似乎更注重等级与规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抑感。
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一处较为宽敞的正厅。厅内布置典雅，却透着一股官衙的威严。上首坐着一位身穿深绯色官袍、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眼神锐利的老者，正是太医院院使，王守仁。他两旁还坐着几位同样身着绯色或绿色官服的太医，应是太医院的骨干。
周明上前禀报：“院使大人，墨先生与凌姑娘到了。”
王守仁抬起眼皮，目光如探照灯般在墨尘和凌薇身上扫过，尤其是在凌薇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怀疑，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他并未起身，只是微微颔首，语气平淡无波：“墨先生远道而来，辛苦了。这位便是凌姑娘？果然……年轻有为。”
这话听起来是夸奖，实则透着居高临下的疏离感。厅内其他太医的目光也齐刷刷聚焦在二人身上，充满了质疑与探究。
墨尘神色不变，拱手道：“草民墨尘，见过王院使。这位是凌薇姑娘，于医道颇有见解。奉旨入京，为福王殿下诊治，还需仰仗院使大人和诸位同僚指点。”
王守仁嘴角扯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指点不敢当。福王殿下乃金枝玉叶，尊贵无比。其顽疾缠绵多年，太医院上下殚精竭虑，尚难根治。陛下圣明，听闻二位乡野有奇术，特旨宣召。但愿二位真有过人之处，莫要……辜负了圣望才好。”
这番话绵里藏针，首接将压力抛了过来。意思很明显：治好了，是你们应该的；治不好，就是欺君罔上！
凌薇心中冷笑，这官僚做派，古今皆然。她刚想开口，墨尘却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手臂，示意她稍安勿躁。
“尽人事，听天命。墨某与凌姑娘自当竭尽全力。”墨尘的回答不卑不亢。
王守仁似乎对墨尘的沉稳有些意外，也不再废话，首接切入主题：“既如此，便请二位先安顿下来。福王殿下病情复杂，非一日之功。周医正，带墨先生和凌姑娘去‘清韵轩’歇息。至于凌姑娘的职司……”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凌薇，“太医院乃朝廷重地，向无女子任职之先例。凌姑娘便暂以墨先生助手之名，随时候召吧。一应规矩，周医正会告知你们。”
清韵轩，名字雅致，却位于太医院最偏僻的一角，院落狭小，陈设简陋，显然是被刻意安排的“冷宫”。周明将他们带到后，简单交代了几句“不得随意走动”、“按时点卯”之类的规矩，便借口公务繁忙离开了。
关上院门，隔绝了外面的视线，凌薇才松了口气，忍不住对墨尘道：“先生，这太医院……似乎不欢迎我们。”
墨尘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几竿稀疏的翠竹，淡淡道：“树大招风。你我以布衣之身，首入这帝国医署核心，触动他人利益，惹来忌惮排挤，实属正常。不必介怀，谨言慎行，以医术说话即可。”
凌薇点头，她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这初来乍到的下马威，让她更加清晰地认识到未来的路不会平坦。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王院使并未立刻安排他们去见福王，只是派人送来了几大摞关于福王病情的脉案和太医院以往开出的药方，美其名曰“熟悉病情”。
这些脉案用药精深，论述玄奥，充满了阴阳五行、君臣佐使的理论。凌薇看得头大，很多术语她根本不懂。而墨尘却看得极为认真，时而蹙眉，时而沉思。
“先生，看出什么了吗？”凌薇问。
墨尘放下手中的脉案，眉头微锁：“脉象记载紊乱，时而沉细欲绝，时而弦滑有力。用药更是繁杂，补泻兼施，寒热并用，看似面面俱到，实则……力道分散，似未击中要害。福王殿下之疾，恐非寻常脏腑之病。”
凌薇凑过去看，指着一段描述：“您看这里，‘目渐昏眊，视物不清，瞳仁似有白翳’……这听起来，倒像是……”
她心中一动，一个现代医学的名词闪过脑海——白内障？如果真是老年性白内障或者并发性白内障，在这个时代，药物确实难以根治，太医院束手无策也就可以理解了。
但仅凭脉案，无法确诊。必须亲眼见到病人进行检查。
就在他们潜心研究脉案时，麻烦悄然找上门来。
这日午后，凌薇正在院中晾晒她自备的一些特殊药材（她坚持带来的少量硫磺、硝石等，以备不时之需），忽听得院外传来一阵喧哗。
只见周明带着两名药吏，面色不善地闯了进来，指着凌薇晾晒的东西，厉声道：“凌姑娘！你这是在做什么？太医院药材皆有定规，来源、炮制皆有法度！这些来历不明的污秽之物，岂可随意带入院内？万一污染了御用药材，你担待得起吗？”
凌薇看着周明那副小题大做的嘴脸，心中明了，这是故意找茬来了。她平静地回答：“周医正，这些是我自用的物品，与太医院药材分开晾晒，何来污染之说？”
“自用？”周明冷笑一声，“太医院内，一草一木皆属皇家的！岂容你私带不明之物？谁知道这些东西是做什么用的？若是炼制那些乡野巫蛊之术用的，惊了贵人，该当何罪？来人，把这些东西都给我收走！”
两名药吏应声上前，就要动手。
“且慢。”
墨尘的声音从屋内传出，他缓步走出，目光平静地看向周明：“周医正，凌姑娘所用之物，皆為醫用，墨某可以作保。若院使大人有疑，墨某願當面陳說。如此強行收繳，恐有不妥。”
周明见墨尘出面，气焰稍敛，但依旧强硬：“墨先生，下官也是按规矩办事！太医院有太医院的规矩！”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尖细的嗓音从院外传来：“哟，这儿挺热闹啊？王院使让咱家来问问，墨先生和凌姑娘对福王的脉案，可有什么高见了？”
众人回头，只见一位身着太监服色、面白无须的中年人，带着两个小太监，似笑非笑地站在门口，正是皇帝身边颇有权势的首领太监之一，高公公。他的到来，瞬间让院子里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
周明连忙换上一副笑脸迎上去：“高公公，您怎么亲自来了？一点小事，惊扰您了。”
高公公的目光掠过周明，首接落在墨尘和凌薇身上，尤其是在凌薇那张清丽而镇定的脸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凌薇心中凛然。这太医院的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深。一个小小的冲突，竟然引来了宫中太监的注意？这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她与墨尘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真正的考验，似乎从现在才真正开始。而福王那神秘的病情，就像一团迷雾，笼罩在太医院的上空，也笼罩在他们的前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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