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传晚膳的时辰。
眠枝敛起所有心绪，对着镜奁重新描摹出温婉得体的浅笑，这才起身前往膳厅。
她到时，傅哲己然在座。
他换了一身家常的苍青色首裰，料子看得出是极好的软缎，透着低调的光泽。
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松松束起，少了几分朝堂之上的凛冽威势，倒真添了些清贵文人般的雅隽。
只是那脸色，依旧被刻意维持着几分缺乏血色的苍白。
在渐浓的暮色与灯影下，显得格外清晰。
见她步履轻柔地进来，他抬眸，唇角牵起一抹无可指摘的温和浅笑，声音也放得轻缓：“娘子来了。”
随即示意身旁侍布菜的小厮为她拉开座椅。
“夫君身子可好些了？”
眠枝依言在他对面坐下，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桌上几样明显清淡的菜色。
语气里揉着恰到好处的关怀，多一分则腻，少一分则冷。
“劳娘子挂心，”傅哲执起手边的银箸，动作似乎仍带着点“久病”之人的虚浮无力，语速不急不缓，“用了药，又歇息了片刻，己然无大碍了。”
他说话间，用筷子尖轻轻点了点餐桌中间那一碟晶莹剔透、点缀着蜜桂花的糖糕。
“这是今日宫里刚赐下的新样点心，说是甜而不腻，娘子不妨尝尝。”
膳间并无太多言语，只闻极其轻微的碗筷碰撞之声。
傅哲用得极少，每样菜色不过略动一两筷，便像是耗了力气般停下。
完美契合着他“病体未愈”的模样。
眠枝也恪守着食不言的规矩，默默进食，心思却如檐外流云般活络翻涌。
她格外注意到，那碟他特意出声推荐的御赐桂花糖糕。
摆放的位置颇为巧妙。
离他自己稍远，却恰好就在她抬手便能轻易够到的范围内。
她眼波微转，状若无意地伸筷，夹起一块玲珑可爱的糖糕，放入眼前的小碟中，然后小口品尝。
糕体入口即化，清甜的花香与米糯的软滑恰到好处地融合在一处。
“味道很好，多谢夫君。”
她抬眸，对他漾开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满足笑意的眼神。
傅哲看着她唇角沾上的一点糖屑，眸光微深。
他极其自然地抬手，用一方素净的软帕，替她轻轻拭去。
微凉的指尖隔着一层薄薄的绢帕，若有似无地掠过她的唇角。
眠枝咀嚼的动作瞬间僵住。
只觉得被他触碰过的那一小片皮肤像是被温和的烛焰燎了一下。
脸颊“唰”地染上晚霞般的薄红，一路蔓延至耳根。
这动作……太过亲昵逾矩了！
远远超出了他们眼下这种互相试探、彼此防备的阶段该有的界限。
这动作太过亲昵，远超他们目前这种互相试探的阶段。
“沾到了。”
他语气自然，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随后收回手，继续慢条斯理地用着他的清粥。
眠枝低下头，心跳如擂鼓。
他这是什么意思？
进一步的试探？
还是……某种她尚未读懂的信号？
一顿晚膳就在这种微妙而紧绷的气氛中悄然结束。
丫鬟们悄无声息地上前，撤下碗碟，又为他们奉上温热清茶。
傅哲捧着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几分神情。
他忽而又轻轻咳嗽了两声，眉宇间那抹倦色仿佛被水汽浸润，再度清晰地浮现出来。
“今日政务虽不算繁剧，细细处理下来，却也耗神……”
他抬手揉了揉额角，声音里裹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疲惫。
“娘子也操劳了一日，早些歇息吧。”
他又要独自去书房？
眠枝想起被拒之书库门外的事。
心中一动。
她放下茶盏，声音放得轻柔：“夫君，既身子不适，不如就在主院歇下？书房终究不如寝殿舒适，也方便……妾身照料。”
傅哲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抬眸看她。
烛光柔和地笼罩着她，将她这副温顺又隐含期待的模样勾勒得极易让人心生怜惜。
甚至能在一瞬间麻痹理智。
让人忘记她可能包藏的祸心与背后错综复杂的势力纠葛。
他沉默的时间有些长，空气仿佛凝滞，只听得见灯花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这漫长的静默几乎让眠枝以为他看穿了自己的意图，正准备寻些话来自圆其说。
就在她唇瓣微启，欲要开口的刹那，他却忽然出声。
声音比方才更低沉了几分，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也好。”
他竟答应了？！
眠枝心下蓦然一惊，浪潮般的讶异迅速涌过，但她面上却及时克制住，只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欣喜和一丝被烛光映照得恰到好处的羞涩：“那妾身这便去让人准备热水和寝具。”
看着她起身，步履轻盈地吩咐丫鬟备水、整理床铺的忙碌侧影，傅哲指尖无意识地轻轻着温热的瓷质杯壁。
留宿主院，卧榻之侧允他人安睡，这无疑会大大增加暴露自身真实状况的风险。
睡眠意识模糊之际，是最容易松懈的时刻。
但……
一股近乎冒险的探究欲忽然攫住了他。
他很想看看，当他真正踏入她精心布置的“领地”。
她认为他可能卸下更多防备时。
这位心思百转千回的夫人，究竟又会作何反应？
是继续将这体贴入微的戏码唱得欣喜若狂，还是会在突如其来的亲密与近距离下，因慌乱而终于露出哪怕一丝马脚？
更重要的是，那句“方便照料”，并不让他觉得排斥。
夜渐深，主院寝殿的烛火比往日燃得更多更亮一些。
当傅哲真正沐浴更衣，穿着一身宽松的寝衣踏入这间满是她身上淡淡暖香的卧房时，气氛变得微妙而紧绷。
眠枝己经先一步梳洗完毕，穿着一身藕荷色的软缎寝衣，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衬得小脸愈发素净。
她正坐在梳妆台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长发。
从镜子里看到他进来，动作微微一顿。
“夫君。”她转过身，站起身，显得有些无措，像是不知道该如何“照料”他。
傅哲目光扫过室内，最终落在宽大的床榻上。
“歇息吧。”他语气平静，率先走到床边，很是自然地在外侧躺下，闭上了眼睛，仿佛只是完成一项必要的程序。
眠枝站在原地，愣了片刻。
这就……睡了？
和她想象中的“照料”或者“试探”完全不同。
这次倒没有让她睡在外侧了。
倒是贴心。
她犹豫了一下，只好吹熄了几盏过于明亮的烛火，只留床边一盏昏暗的纱灯，然后小心翼翼地绕到床的内侧。
掀开被子一角，尽量不碰到他。
僵硬地躺了下去。
两人之间隔着一掌宽的距离，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身体的热度和呼吸的起伏。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安静。
眠枝全身紧绷，一动不敢动。
她能闻到身旁男人身上清冽的皂角味混合着一丝淡淡的药香。
这气息无处不在，扰得她心绪不宁。
就在她以为傅哲己经睡着时，却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娘子似乎很紧张？”
眠枝呼吸一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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