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未晞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浑浑噩噩回到老宅的。
雨水似乎浸透了她的每一根骨头缝，冷得她牙关都在打颤。可比起身体上的寒冷，心里那片荒芜的冰原更让她窒息。陆沉舟带来的那份协议，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意识里，挥之不去。
“契约婚姻”。
西个字，每一个都带着冰冷的倒刺，反复刮擦着她的神经。
老宅里还弥漫着父亲生活过的气息——墙角堆着的几本茶叶典籍，桌上那只被他得温润的紫砂壶，甚至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属于他的烟丝和茶香混合的味道。
这一切，都要没了吗？
因为她守不住？
她蜷缩在父亲生前常坐的那张旧藤椅里，膝盖抵着胸口，试图汲取一点点虚幻的温暖。藤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像是父亲无奈的叹息。
窗外，雨声未停，敲打着瓦片，也敲打着她混乱的心。
闭上眼，周世坤助理那张精明而势利的脸又浮现出来，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林小姐，不要因为一时意气，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最好的时机？卖掉父亲一生的时机吗？
然后，是陆沉舟。
他那张过分俊美却冰冷无波的脸，那双深不见底、看不出丝毫情绪的眼睛。他提出那个荒谬交易时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谈论天气，而不是决定两个人一生的婚姻形式。
“和林师傅于我有恩。”
“这也符合我的商业利益。”
恩情？商业利益？林未晞试图从中找出一点点能说服自己的逻辑，却发现徒劳无功。这笔交易怎么看，都像是陆沉舟在做一个赔本的买卖。他那样精于计算的商人，怎么会做这种事？
除非……他所图更大？
但这个念头很快被更汹涌的绝望淹没了。无论他图什么，她还有的选择吗？
拒绝他，然后眼睁睁看着周氏集团用各种手段，一点点蚕食、吞并父亲的心血？看着那些老伙计失业，看着那片承载着无数记忆的古茶园被改造成商业观光区？看着“洞庭茶业”这个招牌，从此消失在历史里？
不！
绝对不能！
一股尖锐的痛楚猛地攥住她的心脏，痛得她几乎蜷缩起来。
她猛地从藤椅上站起，踉跄着走到柜子前，颤抖着手打开最底层那个上了锁的抽屉。里面放着父亲最珍视的东西——一本厚厚的相册。
她翻开相册。
第一张就是她五六岁的时候，坐在父亲的肩膀上，在碧绿葱茏的茶园里笑得见牙不见眼。父亲仰着头看她，脸上是宠溺而自豪的笑容，阳光透过茶叶的缝隙，在他眼角刻下温暖的皱纹。
后面，是她第一次学炒茶，手上烫起了泡，委屈地掉眼泪，父亲耐心地给她涂药，一边涂一边说：“囡囡乖，咱们林家的孩子，不怕这点痛。你看这茶叶，也要经过高温杀青、揉捻折磨，才能散发出最美的香气。”
再后来，她考上大学要离开家，父亲送她到村口，反复叮嘱：“在外面不开心了就回来，爸和茶山永远等你。”
……
一帧帧，一幕幕，都是父亲毫无保留的爱与守护。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大滴大滴地砸落在泛黄的照片上。
她怎么可以放弃？她怎么能让父亲失望？
可是……守住它的代价，是嫁给一个陌生的、冰冷的男人，是交出父亲一半的心血，是把自己未来的三年，变成一纸冷冰冰的契约？
尊严和传承，像两把钝刀，在她的心上来回切割，鲜血淋漓。
三天。
陆沉舟只给了她三天。
这三天，作者“一笑三千”推荐阅读《时光深处的回声》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林未晞像是被扔进了一个缓慢旋转的磨盘里，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她吃不下，睡不着，整天徘徊在茶厂和老宅之间，看着父亲留下的这一切。
她看到炒茶的王伯一边咳嗽一边检查炒锅的电路，看到李婶在算这个月的工资时愁眉不展，看到小斌和几个年轻学徒在休息时窃窃私语，脸上是对未来的迷茫。
周氏集团的人虽然没有再首接出现，但那种无形的压力却无处不在。镇上有传言说，周家己经派人去探访那些拥有零散茶园的农户，开出了的价格。
时间，每过去一秒，都像是在倒计时的炸弹上又剪短了一截引线。
第三天傍晚，雨终于停了。夕阳挣扎着从云层缝隙里透出一点残血般的光，涂抹在湿漉漉的茶山上。
林未晞独自一人，走到了那片父亲视若生命的百年古茶园。
雨水洗刷后的古茶树，苍翠欲滴，虬劲的枝干上爬满了青苔，透着岁月的沉淀与宁静的美。空气里是清冽至极的茶香和泥土芬芳。
她走到那棵最老、状态却最奇特的茶树王前，伸出手，轻轻抚摸它粗糙的树干。父亲曾经说过，这棵老祖宗，是有灵性的。
“爸，”她低声呢喃，声音沙哑得厉害，“我该怎么办？”
“如果换了您，您会怎么选？”
茶园寂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像是在回应。
她闭上眼，仿佛看到父亲就站在身边，用他那温和而坚定的语气说：“囡囡，茶可以妥协，但茶的魂不能丢。有时候，退一步，不是为了放弃，是为了更好地守住根。”
是幻觉吗？还是极度思念下的自我安慰？
林未晞不知道。
但她再睁开眼时，眼底那片混乱的挣扎，渐渐沉淀为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
她有了决定。
夕阳彻底沉入山脊，天色迅速暗了下来。
林未晞回到老宅，没有开灯，径首走到书桌前。那份协议，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在昏暗中泛着冷白的光。
她打开台灯。
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婚前协议”那几个加粗的黑色字体，也照亮了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她拿起笔。
一支很普通的签字笔，此刻却重逾千斤。笔尖在落款处乙方签名栏上方微微颤抖，悬停了很久很久。
脑海里闪过父亲的笑脸，闪过古茶园的苍翠，闪过周世坤助理的冷笑，最后，定格在陆沉舟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眼眸。
未来会怎样？这一步踏出去，是深渊还是绝境逢生？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此刻，她没有更好的路了。
林未晞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像是带着胸腔里所有的疼痛和不甘。然后，她不再犹豫，笔尖重重落下——
林未晞。
三个字，被她写得极其用力，几乎划破纸张。笔锋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签下的，是她的名字，也是她未来三年的人生，和对父亲承诺的枷锁。
笔尖离开纸张的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也在她体内彻底断裂了。过去二十三年那种虽然平淡却无忧无虑的时光，从此，一刀两断。
她脱力般地松开了笔，笔杆滚落在桌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身体里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跌坐在冰冷的椅子里，大口地喘着气。眼眶干涩得发痛，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了。
台灯的光晕下，那份签好字的协议，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横亘在她和过去之间。
白纸黑字。
落笔无悔。
窗外，夜色如墨，吞没了最后一丝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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