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十五岁从军,十八岁任军中副将,二十岁坐镇主帐,半生戎马。
如果不是当年爱人在边关亡故,他悲痛欲绝卸下了军务,顾家军仍旧是他掌中之物。
可即便这些年鲜少出入朝堂,但昔日的威名仍旧让帝都权贵们对他又敬又怕,几时被人这般指着鼻子羞辱过?
霎时间,镇国公的脸阴沉一片,那股子杀伐之气潮水般压向季行舟。
“混账,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儿,也敢插手本国公后宅之事?”
季行舟冷笑,抽条的身影跻在沈锦前边,并不高壮,却像一颗移不动的磐石,死死扎根在地上。
看起来意外的可靠呢。
沈锦悄然勾了勾唇角,很乐意看自己的‘忠犬’为她冲锋。
季行舟背后没长眼,对镇国公怒目相视。
“某些半条腿都入了土的老头,不也为老不尊,插手旁人的婚事么?怎么老的做得,小的就做不得了?少跟小爷来这套。”
他是一点面子也没给,抓着纸页的手攥得死紧。
一想到上面写了什么,想到这老头要强迫沈锦择人下嫁,什么身份,什么尊老,都被那疯狂燃烧的心火烧了个精光。
“你一不是她爹,二不是皇姑父。沈锦要嫁给谁,你说了不算,也轮不到你来管。这么有闲心,小爷劝你先把自己儿子管好。哦,看小爷都差点忘了。”
他忽然想起来什么,不屑地撇嘴。
“听说国公爷和你那好儿子,天生相克,从小就不合?你这是管不了儿子,所以想来找个软柿子捏?真以为沈锦离开了侯府,背后就没人护了吗!”
舌尖一抵腮帮,像是冲敌人露出獠牙的犬兽,分外凶狠。
“小爷还没死呢。”
话落,他操起手中的纸砸过去。
纸张飞扬擦过镇国公老脸时,掀起细微的刺痛。
镇国公脸色黑得发紫。
他和那逆子的关系向来恶劣,在权贵圈中不是秘密,可碍于身份,旁人皆对此讳忌莫深,连背后议论都不敢,更别说是像季行舟这样当面揭他伤疤。
而更让他心惊的是少年维护到底的姿态。
他可从没听说过兵部尚书府和广安侯府有何私交,他宁肯冒着得罪自己的风险,也要替沈锦出头。
只有可能是她二人交情匪浅。
一个云英未嫁的女子,一个尚未娶妻的男子……
镇国公顿时醒悟了过来,看向沈锦的眼神愈发憎恶,像是在看一个肮脏下贱的玩意儿。
“我倒真小看了你这个女人的手段,蛊惑那逆子不够,连兵部尚书府的子嗣也为你所迷惑!你当真是个祸害!像你这等女子,本国公绝不容许你再纠缠那逆子半分!”
一口一个逆子,仿佛在说着某个深恶痛绝的存在。
沈锦不期然回想起那日离开侯府的马车上,顾凌峰充满自厌的言语。
唇角扬起的弧线冷了下来。
她的狗,她可以欺负可以调叫,却容不得旁人诋毁分毫。
“国公爷怕是忘了,你儿子不止是镇国公的血脉,也是我晋云统帅。圣上亲封的定北大将军,你视他如逆子,可我却觉他是晋云的英雄。即便你是他的生父,也不该在人前如此折辱他。”
话掷地有声,如同巨石砸入府外,匆匆归来的男人心潮。
他怔怔看着院中那抹娇小身影,以悍然无畏地姿态,挺直背脊,为他挡回所有的折辱。
明明对方是位高权重,连当今天子也要卖几分薄面的老将,却依旧无畏无惧替自己出头。
他早已习惯独自面对一切,早已对血亲的羞辱打骂麻木。
不是没有人怜惜过他,心疼过他。
可那些人永远都只会告诉他:少爷您服服软,别和国公爷硬来,受苦的还是您自个儿啊。
那些声音伴随着他整个童年,直到他离开国公府,练就了一身言语刺不穿的钢筋铁骨。
这是第一次。
第一次有人肯为他抗争。
心潮剧烈颤动,掀起一股陌生而又炽热的情绪。
院中,季行舟刚要配合地点头,忽然又觉得不对。
“不是!你这家伙怎么帮那人说起话来了?”
他忍不住回头瞪了沈锦一眼。
眼神幽怨又充满控诉,像极了一只委屈巴巴的狗。
他搁这儿替她出头,可这人呢,居然维护别的男人!
啊啊啊!好气!
混蛋!还不快点哄哄小爷,没看小爷在生气吗?
沈锦瞧见了,然而镇国公的怒喝却让她顾不上安抚。
“你是打定主意要纠缠那逆子到底了?”
沈锦扯出一抹冷然的弧线:“是又如……”
“她从未纠缠本将。”突如其来的冷冽声音打断了沈锦的话。
她当即转头,只见敞开的府门外,轮椅碾过遍地积雪,由沐清推着缓缓进来。
椅中人仍穿着昨夜的黑色大氅,刀刻斧凿般冷硬锋锐的面容带着些许倦色,似是一夜未眠。
一进院,他便第一时间朝沈锦看来。
目光深邃如渊,却又透着股让沈锦心惊的执拗。
“可有事?”声音略显低哑。
沈锦摇头。
见她的确安然无事,顾凌峰微蹙的眉心方才松开,又在看见那以维护姿态守在她身前的少年后,眉峰再次皱紧。
真碍眼。
但幸好他在。
他皱着眉,隔空朝季行舟颔首,难得觉得这人顺眼了一点。
而后眼波轻转,如利刃隔空刺在镇国公身上,再次启唇。
“退婚是本将的意思,若说纠缠,亦是本将纠缠她,与她何干?”
这话一出,镇国公府的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向来不近女色,生人勿进的将军,竟会主动承认纠缠一介女子?
不止他们不信,镇国公更不信。
“逆子!事到如今你还敢维护她!?你当真以为她是个什么好东西吗?你看看,你自己看看!”
他气得横手怒指沈锦和季行舟。
“她人在将军府,却于后宅与别的男子厮混。这样一个不知廉耻的女人,到底有什么好!”
季行舟瞬间冷了脸。
“镇国公!”顾凌峰先他一步低喝出声,眉眼间怒气滔天。
“她和季行舟清清白白,由不得你来污蔑。”
不是父亲,一声冷硬的镇国公,让老人身形猛颤。
“你为了一个女子竟连父亲都不认了?”
顾凌峰神色冷漠,针锋相对。
吐出的话字字如刀。
“本将说了,此事和她毫无干系。本将当年离开镇国公府时,就已更改族碟,与国公府划清了界限。本将双亲已死,世间再无血脉亲人,更不敢攀附镇国公府。”
院中众人噤若寒蝉。
沈锦也为顾凌峰狠绝的言语感到心惊。
世人只知他从军后便与镇国公府少有来往,唯一一次牵扯,便是半年前镇国公请旨,为他和沈惜珠赐婚。
可听他的意思,当年他离府之际就已经将自己除了名?不认这爹了?
镇国公哪想到他会当众将此事说出来。
一时间气急攻心,若非手下及时扶了把,怕是要当场失态。
“逆子!逆子啊!”
顾凌峰视而不见,连眼神都未曾有半分变化,只漠然下令。
“送镇国公回府,今后国公府再有人胆敢擅闯将军府,惊扰我府中人,一律以贼子擅入论处,格杀勿论!”
这岂止是要和国公府划清界限,分明是要结仇!
不惜父子反目,也要护沈锦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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