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的夜晚，浓重如墨，沉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都市的霓虹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办公室的地板上投下冰冷而斑斓的条纹，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将人禁锢于此的栅栏。林晚对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眼睛干涩发痛，像揉了粗糙的沙粒。
右下角，公司的内部通讯软件突兀地弹出一个全体通知，像一条色彩鲜艳却毒性剧烈的毒蛇，悄然盘踞在屏幕一角，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寒意：「本周内完成部门优化评估，剩余名额有限，请各位同仁全力以赴，提交近两年所有项目最终复盘报告，重点突出数据贡献及不可替代性」
她攥紧了鼠标，廉价的塑料外壳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微吱嘎声，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高度紧张的硝烟味，每一个同事都仿佛戴上了精心雕琢的面具，埋头于自己的方寸之地，键盘敲得震天响，试图用制造的噪声来掩盖内心的恐慌，生怕成为下一个“优化”名单上的牺牲品。竞争和自保，成了这片钢筋水泥丛林里唯一通行的生存法则。这种氛围，像极了末世题材游戏里资源濒临枯竭时的安全区，人人屏息凝神，等待着那把不知会落在谁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屿”的消息就在这时跳了出来，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伪装出来的平静。带着一种看似随意、实则经过精心算计的试探：
「聊了这么久，你该不会是男的吧？总躲着不发照片，说话也没一般女生的娇气，一股子‘哥俩好’的爽利劲儿」
林晚看着这行字，突然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浓浓自嘲意味的嗤笑，一种荒谬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心头。她端起手边早己凉透的、杯壁凝结着水珠的保温杯，灌了一口温度适中的水，然后故意凑近麦克风，让气息冲击喉咙，发出一个带着明显水汽感和慵懒疲惫的嗝声，背景音里刻意混杂着清脆的、仿佛正在努力工作的键盘敲击声，试图营造一种不拘小节、大大咧咧的，甚至带点“社畜”共鸣的氛围，顺便玩了个网络流行梗：
“咳……听这声，像男的吗？纯爷们儿打嗝那都得是‘吨吨吨’配着撸串儿的豪迈！咋的，要不要再给你现场来一段‘疯狂星期西V我50看看实力’的贯口？保真！”
那边几乎是秒回一个“笑到捶地”的动画表情包，活跃气氛的姿态拿捏得恰到好处：“厉害了！比我家楼下早餐店吆喝‘茶叶蛋豆腐脑’的阿姨还中气十足，破案了破案了。看来是位灵魂自带肱二头肌的姑娘，失敬失敬，不是那种‘林黛玉式’伤春悲秋的丧文化代言人。”
她刚想顺着这看似轻松的话头回怼几句，苏晓的视频通话请求就像尖锐急促的防空警报一样，毫无预兆地炸响，屏幕瞬间被她的头像占据——背景是律所整齐划一、透着冷峻专业气息的书架，她的脸色是罕见的严肃和笃定，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
林晚手一抖，保温杯里的水差点泼洒出来，溅湿了键盘。她下意识地按了接听键。
屏幕那头的苏晓，没有任何寒暄，语气斩钉截铁，像在法庭上向陪审团陈述无可辩驳的证据：
“晚晚！你自己看！我托我在法院工作的学长查了——就用你上次跟我提的那个‘屿文创工作室’的名字！工商登记信息显示，它去年11月就‘自愿申请注销’了！白纸黑字写着‘注销原因：无力偿还债务’！”
苏晓语速飞快，每一个字都像冰冷沉重的小锤子，精准地敲打在林晚的心脏瓣膜上，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还有！我让我学长顺便看了它的经营范围，里面根本就没有‘承办展览展示活动’这一项资质！他跟你说的那些办展、跟赞助商吵架、熬夜布展，全是编的！根本对不上！逻辑链完全断裂！”
企业信用信息公示系统的查询结果页面截图被迅速发了过来，冰冷的数据像淬了毒的银针，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每一个字符都散发着寒意：注销日期——去年11月XX日；状态：己注销；原因：无力偿还债务。下面还附着一张更令人心惊肉跳的、来自法院公告系统的简易判决记录截图，虽然像素稍显模糊，但关键信息却像用刀刻般清晰可辨：“陈屿，因拖欠货款5万元，需于2024年3月前还清。”
林晚脸上的那点强装出来的、试图融入虚拟氛围的笑意瞬间冻结，血液仿佛在刹那间被抽干，冷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手脚冰凉得不像自己的。她猛地转过头，看向窗外——深夜的写字楼只有零星几盏灯还顽固地亮着，在无边的、墨蓝色的夜幕下，像一座座漂浮的、孤寂的、彼此隔绝的岛屿，闪烁着冰冷而微弱的光。玻璃窗上，模糊地映出她此刻苍白如纸、写满了震惊与巨大创伤的脸，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被彻底愚弄的刺痛感，活脱脱一个被蒙在鼓里、自导自演了一出深情戏码的、彻头彻尾的傻子。
这感觉，就像你倾注了无数时间和情感、精心培养的游戏账号，突然被系统告知，你所拥有的一切顶级装备、稀有角色、深厚羁绊，其底层数据从一开始就是非法的、伪造的，面临永久封禁，且一切投入付诸东流。
“屿”的消息却又在此刻，像幽灵一样不合时宜地跳了出来，是一条嘈杂环境里的语音。点开后，背景是模糊的车流声和呼啸的风声（或许是刻意营造的环境音），他的语气依旧温暖体贴，甚至带着点为她奔波忙碌的、恰到好处的抱怨：
“刚应酬完，喝得有点上头，路过便利店，看到热可可就想你了。想着你肯定又在熬夜改方案，手冷，要是我们在一个城市，真想立马给你送一杯过去暖手，可惜……”语音里适时地夹杂了一声略显疲惫的叹息。随后发来的照片里，一杯便利店常见的热可可，塑料杯壁上，清晰地印着一个“屿文创”的logo图案，但那杯沿的磨损痕迹和塑料材质的廉价感，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陈旧和违和。这种“随时随地想起你”的细节，若在平时，足以让她心甜如蜜，瞬间融化所有疲惫。此刻，却像一杯掺着玻璃碴的糖水，甜味犹在，却每一口都划得喉咙鲜血淋漓。
她盯着屏幕上那句关切备至的话语，指尖冰凉刺骨，内心陷入巨大的、撕裂般的痛苦和挣扎。她深吸一口气，用力敲下质问，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砸在冰冷的玻璃屏幕上，发出无声却震耳欲聋的脆响：
“你上次说办文创展跟赞助商吵架，可你工作室去年11月就注销了，怎么办展？”
那边沉默了。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三分钟。聊天框上方没有任何“正在输入”的提示，死一般的寂静。林晚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的声音，咚咚咚，咚咚咚，像一面被擂响的战鼓，震得她太阳穴突突首跳。每一秒的流逝，都像是在接受一场无声的凌迟。这沉默，如同悬疑大师希区柯克镜头下，凶手面具即将被揭穿前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死寂，充满了山雨欲来的、毁灭性的张力。
终于，手机嗡地一震。回过来的是一条语音消息。她指尖颤抖着点开。
他的声音听起来委屈得像一只被雨水淋透、无家可归的流浪狗，背景里还有细微的、被刻意放大或许是为了增加真实感的风声（尽管他可能正待在某个密闭空间）：“晚风……对不起……我……我是怕……怕你觉得我不稳定，不靠谱……才没敢跟你说实话……工作室……早就没了……现在只是在临时租的一个老破小民房里凑合……地方又小又乱，电线都老化得厉害……条件实在太差了……我……我没脸跟你说……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
她死死攥着手机，苏晓那句咬牙切齿的“他就是个骗子！满嘴跑火车！你别信他！”像复读机一样在耳边尖锐地循环播放，疯狂地敲打着她摇摇欲坠的理智。可另一边，办公桌上那沓待处理的、关乎他人命运和家庭生计的离职申请表，像一座无形却重若千钧的大山，压得她脊椎都快弯曲；公司里弥漫的、无所不在的裁员焦虑像巨大的、黏稠的沥青池，让她对“失去”“不稳定”“破产”这些字眼充满了源自生存本能的、最深切的恐惧。
她太需要一点温暖了，哪怕只是星火一点；太需要一点支撑了，哪怕只是稻草一根。哪怕这温暖是屏幕那端用谎言编织的虚幻火苗，哪怕这支撑是搭建在流沙之上的脆弱支柱。在这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压力和孤独包裹下，抓住一点看似能救命的东西，几乎是本能。这种在绝境中盲目抓住浮木的心理，正是许多精密骗局得以成功的、最肥沃的土壤。
她颤抖着手指，删掉了输入框里那句冰冷的、带着最终审判意味的“我不信”。
最终，指尖仿佛有千斤重，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敲成了：“别太累……热可可……记得自己先喝。”
她选择了暂时闭上眼，像一只逃避现实的鸵鸟，将头深深埋进温暖的沙土里，贪婪地、不顾一切地呼吸着暴风雨来临前最后一丝虚假的、带着海市蜃楼甜味的空气，奢望着这一刻的虚幻宁静能够永恒。
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深不见底。
（第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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