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目量产前的最后一场评审会，气氛凝重得像暴雨前的闷热。空气里飘浮着打印纸的油墨味、咖啡的焦苦味，以及一种无声的、高度紧张的竞争感。林晚坐在长桌末端，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钢笔帽，听着市场部同事用激光笔指点着屏幕上惨淡的销售数据图表。
“……竞品出了巧克力味香薰纸，概念新颖，预售数据惊人。我建议，我们立刻跟进，追加预算开发同类工艺！”市场部经理的声音带着一种背水一战的急切。
所有人的目光投向林晚。她是“情感文创”项目的核心文案与概念设计，她的意见举足轻重。
林晚深吸一口气，转动着手中那只月季造型的U盘，指尖能感受到花瓣浮雕的细微纹路。她抬起头，目光扫过与会者焦虑或期待的脸，声音平静却清晰：“还记得我们启动这个项目的初衷吗？‘用真实的故事，抚慰焦虑的灵魂’。巧克力味纸张或许能带来一时的新鲜感，但它真的是我们想要传递的‘情感’吗？”
冷场。有人皱眉，有人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推开，前台小姑娘探进头，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快递盒：“林晚姐，你的快递，好像是口红？”
一瞬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个小小的盒子上。林晚的脸颊微微发热，在同事们略带好奇和调侃的注视下，快步走过去签收。盒子很轻，寄件人信息栏只有一个模糊的打印店地址，寄件人姓名处是空白的。但她心里知道是谁。几天前，当她在线上向“屿”抱怨项目压力巨大、前途未卜时，他曾说过要送她一个小礼物“庆祝一下”，并坚持要到了她的公司地址。
回到座位，她将盒子放在桌下，指尖却忍不住去粗糙的纸壳。评审会的后续讨论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她的心思全被那个小盒子勾走了。
好不容易熬到散会，她抱着笔记本和那个未拆的快递，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自己的工位。隔断板围出的一方小小天地，给了她一丝喘息的安全感。
她用裁纸刀小心地划开胶带。里面是一个没有任何品牌标识的黑色丝绒盒。打开盒子的瞬间，一股混合着香精和蜡质的、过于甜腻的气味扑面而来。一支口红躺在里面，金色的外壳在办公室的日光灯下闪着刺眼的、廉价的亮光。logo印得歪歪扭扭，膏体顶端的切割面粗糙，甚至带着细微的毛边。盒子里还有一张折叠的说明书，纸张薄脆，印刷模糊。
林晚拿起口红，旋出膏体。卡榫发出干涩刺耳的“咔嗒”声。深红色的膏体颜色浓艳得近乎俗气。她想起“屿”发来的消息：「托朋友从国外带的限量色，国内买不到，希望你喜欢」
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下意识地拉开抽屉，拿出自己常用的那支口红。同样是金色外壳，手里的这支轻飘飘的，质感完全不同；logo是精细的浮雕，而非印刷；膏体切割光滑细腻。真假对比，一目了然。
一种被愚弄的、冰凉的失望感，顺着脊椎慢慢爬升。
手机震动，“屿”的消息适时地跳出来，像一场编排好的戏：「礼物收到了吗？颜色喜欢吗？希望配得上你的气质」
她盯着那行字，指尖冰凉，微微发抖。一种巨大的疲惫和荒谬感席卷了她。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回了条语音：“收到了，颜色很……特别。谢谢。”
「你喜欢就好」他回得飞快，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热情，「我朋友说这是很难买的限量版」
谎言。彻头彻尾的谎言。
晚上，苏晓来她家吃火锅。电磁炉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红油翻滚，驱散了雨夜的寒意。苏晓一眼就看见了被林晚随手放在茶几上的那支口红。
“咦？新买的？这牌子我没见过啊。”苏晓拿起来，习惯性地打量，“包装挺……别致。”她拧开膏体，凑近闻了闻，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这味道……不太对劲啊。”她用指甲轻轻刮了一下外壳上金色的logo，那层薄薄的金漆竟然像劣质贴纸一样，了一个角，露出底下暗灰色的塑料。
“林晚！”苏晓的声音严肃起来，“这不会是那个‘屿’送的吧？这绝对是假货！成本估计不超过五十块！你看这做工，这材质……”
林晚坐在沙发上，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将一片肥牛卷放进翻滚的红汤里。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想起大约十天前，她和“屿”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线下见面。
那是在一个同样下着小雨的傍晚。经过数周的线上交流，以及他多次看似小心翼翼的试探和邀请，她终于答应了在一个交通便利、人流量大的商场咖啡厅见面。他比线上显得更沉稳一些，穿着干净的衬衫，谈话内容依旧围绕着文学、艺术和创业的艰辛，眼神专注，会在她说话时微微前倾身体，营造出一种恰到好处的倾听氛围。分别时雨下大了，他撑伞送她去地铁站，很自然地将手虚扶在她腰后，是一个礼貌又略带保护意味的姿态。在她进站前，他轻轻抱了她一下，很快松开，气息拂过她的耳畔，低声说：“很高兴见到真实的你，晚风。”那个克制又充满暗示的拥抱，像投入心湖的石子，让她回去后心跳紊乱了许久。线下接触的实感，那种看似真切的温度和气场，进一步瓦解了她的防御，让她对屏幕那端的“屿”投入了更多真实的情感信任和期待。这份期待，让此刻手中这支廉价假口红的出现，显得格外刺眼和羞辱。
苏晓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拿起手机啪啪地拍照：“我得存证！这骗子，连送个礼物都这么敷衍！拿假货糊弄人！”
火锅的热气熏得人眼睛发酸。林晚突然放下筷子，打开了笔记本电脑。她点开和“屿”的聊天记录，从第一句“深夜失眠的人”开始，一条一条，缓慢地往上翻。
那些曾经让她心跳加速的“共鸣”，此刻像褪色的壁画，露出了底下粗糙的、不堪的墙体。那些诗意的句子、精准的共情、看似分享的脆弱……现在读来，字字都像是精心设计的台词，句句都透着引人入胜的陷阱感。
她看着屏幕，目光冷静得近乎残忍。
“我要问清楚。”林晚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冷硬。她指尖在屏幕上敲击，发出清脆的声响，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你朋友是从哪个国家带的这支口红？我查了官网和所有免税店渠道，这个系列从来没有出过这个色号」
手机被放在茶几上，屏幕亮了又暗。火锅汤底还在咕嘟作响，房间里只剩下两种呼吸声。过了将近西十分钟，手机才再次亮起。
「可能是我朋友被骗了」他的语音条点开，背景音嘈杂，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慌乱和气愤，「我现在就去找他问清楚！要是假的，我肯定让他赔！怎么能这样」
林晚听着那句语音，突然笑了出来。不是开心的笑，而是一种彻底看清后的、带着浓浓自嘲和悲哀的苦笑。她关掉语音，不再回复。
她移动鼠标，在电脑里新建了一个文件夹，命名为“陈屿证据”。她开始一条一条地、冷静地将聊天记录截图、语音文件导出、朋友圈截图、口红的照片、苏晓发来的各种查询结果……分门别类地拖拽进去。
窗外的月季在夜风中轻轻晃动，花瓣上沾着晶莹的雨珠。她走到阳台，伸出手指，轻轻摸了摸冰凉柔软的花瓣，突然觉得心里那块一首悬着的、紧绷的石头，咚的一声落了地。不是轻松，而是一种沉重的、带着痛楚的解脱。
这时，公司内部通讯软件弹出消息，是首属领导发来的：「林晚，新项目‘情感文创’线验展的策划案通过了，下周开始启动。你负责牵头」
林晚看着这条消息，又看了看电脑屏幕上那个新建的、沉甸甸的“陈屿证据”文件夹，里面甚至包括了他对那次见面和拥抱的回忆性描述（“那个雨夜的拥抱，是我近期唯一的温暖”），如今读来令人作呕。
她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职场要扛，谎言要拆。成年人的世界，从来没有“只选一个”的轻松。而她，必须同时面对。
（第七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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