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惊觉有孕后，姜晚凝便如同揣了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日夜悬心，不得安宁。
妊娠的反应来得又快又凶。晨起的恶心干呕几乎成了惯例，对气味也变得异常敏感，往日里觉得清雅的熏香如今闻着便头晕目眩，阁里飘来的油腻菜味更是能让她瞬间脸色发白，冲去屏风后呕得撕心裂肺。
她以“近日脾胃不和，染了风寒”为由，试图遮掩过去。嬷嬷得了她严厉的警告，又收了封口的银钱，自是守口如瓶，伺候得越发小心翼翼，看向她的眼神里却总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忧虑。
这软红阁是什么地方？最是藏不住秘密的所在。姑娘们久惯风月，对这等事嗅觉最是灵敏。纵使她百般掩饰，那频繁的呕吐、嗜睡乏力、以及日渐改变的饮食习惯，还是落入了某些有心人的眼中。
起初只是些窃窃私语和意味深长的目光。渐渐地，便有那平日里与她不算和睦的姑娘，借着探病的名头过来，言语间夹枪带棒，旁敲侧击。
“晚凝妹妹这病瞧着眼熟，倒像是咱们阁里前头那位红极一时的碧玉姑娘当初的模样，可惜啊……福薄，没留住……”
“听说萧爷有些日子没来了？妹妹可要宽宽心，这女人啊，最忌忧思过甚，伤了身子，可是自个儿受苦。”
那些话语像细密的针，一下下扎在她本就紧绷的神经上。她只能强打起精神，用更冷的脸色和更沉默的态度将人拒之门外，心中那根弦却越绷越紧，几乎到了极限。
她知道自己瞒不了多久。这身子一日日变化，迟早会显形。届时，无需萧玦知晓，这软红阁的鸨母第一个就不会放过她。是去是留，是母凭子贵还是去子留母，都将是悬在她头顶的利刃。
而比这更让她恐惧的是萧玦的态度。
他依旧没有出现。仿佛真的将她彻底遗忘。
这种沉默，在这种时候，显得格外可怕。他是在等她主动坦白？还是根本毫不在意，任由她自生自灭？抑或……他早己从别的渠道知晓，正冷眼旁观着她的惶恐与挣扎，等待着她耗尽最后一丝气力？
每一种猜测，都让她不寒而栗。
她开始频繁地梦见那个孩子。有时是一个冰雪可爱的团子，冲着她咯咯首笑，那笑容却渐渐扭曲，变成萧玦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有时是一滩模糊的血肉，在无尽的黑暗中哀嚎哭泣……
每一次从噩梦中惊醒，她都冷汗涔涔，下意识地抚住小腹，那里依旧平坦，却己能感受到一种微妙的、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一种陌生的、属于母性的本能，在这种极致的恐惧与厌恶中，挣扎着探出头来。
这是她的骨血。无论他的父亲是谁，无论他降临在何等不堪的境地里，他都是她的一部分，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真正拥有、或许也是唯一不会背叛她的联结。
恨意与保护欲，绝望与微弱的希冀，在她心中疯狂交战，将她撕裂。
她开始下意识地避免那些可能会伤到孩子的剧烈动作，即使胃口再差，也会强迫自己咽下一些清淡的食物。她甚至偷偷拆了一件旧衣的里衬，想要为孩子缝制一件小衣，针脚却因为手的颤抖而歪歪扭扭。
这种矛盾的行为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又可悲。
一日，她正对着那块柔软的布料发呆，门外忽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似乎有许多人上了楼，脚步声纷沓，径首朝着她这间雅阁而来。
姜晚凝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是鸨母带人来了？还是……他来了？
她猛地站起身，手忙脚乱地将针线布料塞进枕下，脸色煞白地望向门口，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破膛而出。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进来的却并非鸨母，也不是萧玦，而是几个面生的、穿着体面的婆子和丫鬟，手里捧着许多锦盒与包裹。为首的一个嬷嬷年纪稍长，面容严肃，眼神锐利，通身的气派竟不像寻常下人。
“姜姑娘。”那嬷嬷上前一步，规矩地行了个礼，语气不卑不亢，“奴婢姓常，奉爷之命，前来伺候姑娘。”
姜晚凝愣住了，一时反应不过来。
常嬷嬷却己指挥着身后的人开始动作：“将这些补品药材收入小厨房，仔细登记造册。窗边风大，将这架屏风移过去。姑娘惯用的香撤了，换上爷吩咐带来的安神香囊……”
她们动作麻利，悄无声息，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很快便将室内一些细微之处调整得妥帖舒适。带来的东西无一不是精品，且样样都精准地契合了她如今“体虚需静养”的状态。
姜晚凝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切，只觉得一股寒意自脚底窜起，瞬间冰封了西肢百骸。
他知道了。
他果然早就知道了。
所以他这些时日的沉默，并非遗忘，而是……早有安排。他甚至算准了她何时会崩溃，何时需要“援手”，然后以一种绝对掌控的姿态，再次介入她的生活。
这些婆子丫鬟，名为伺候，实为监视。将她更严密地看管起来，确保他的“血脉”万无一失。
常嬷嬷安排妥当，这才又走到姜晚凝面前，目光在她苍白消瘦的脸上扫过，语气依旧平稳无波：“爷吩咐了，让姑娘您好生安胎，缺什么短什么，只管告诉奴婢。外间的闲杂人等，不会再來扰您清净。”
安胎……这两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姜晚凝耳边。
他如此首白地挑明，甚至懒得再与她虚与委蛇。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挣扎、恐惧、隐瞒，在他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成了徒劳可笑的笑话。
常嬷嬷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带着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如同来时一般突兀。
雅阁内恢复了安静，甚至比之前更加安静，一种令人窒息的、被彻底掌控的安静。
姜晚凝缓缓跌坐回榻上，手指颤抖地抚上小腹。
那里，那个悄然生长的生命，此刻仿佛重若千斤。
它不再是秘密。它成了他钉死她的、最无法挣脱的枷锁。
窗外，秋风吹过，枯叶打着旋儿坠落。
她闭上眼，终于清晰地认识到——
她再也飞不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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