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裹着清虚山的云气,漫过青灰的山门时,忽然顿了顿——风里掺了丝不一样的气息,不是崖边松针的清苦,也不是观内丹炉的药香,是尘埃混着旧絮的沉郁,像被暴雨打蔫的旧锦,蔫头耷脑地坠在山阶尽头。
沈汐是被这阵风卷得醒过来的。
眼皮重得像坠了铅,她费力地掀开条缝,入目是铺着青苔的青石板,石缝里嵌着半片枯槁的蕨类叶子,叶脉像极了故国宫殿廊柱上,那些被战火熏黑的缠枝纹。
她想撑着坐起来,指尖刚触到冰凉的石板,便一阵天旋地转,喉间涌上腥甜——最后那夜从宫城逃出来时,她被暗箭擦伤了肋下,此刻伤口该是渗了血,把素色襦裙的内襟浸出深色的印子,像宣纸上晕开的淡墨。
“喂,你是谁?怎么倒在这儿?”
清亮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沈汐缓缓抬眼,看见个穿青色短打的少年,玄色腰带束着细腰,腰间挂着枚铜铃,走动时叮当作响。
少年头上戴着顶简单的玉冠,玉质是寻常的蓝田种,却被打磨得光滑温润,衬得他眉眼间满是仙门弟子特有的干净气。
他蹲下身,手里握着根竹杖,杖头雕着朵未开的莲,“这是清虚山山门,不是凡人能随便来的地方。”
沈汐张了张嘴,嗓子干得发疼,只能发出细碎的气音。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襟,那里藏着块温热的东西——是母后临终前塞给她的玉佩,黑纹如墨,绕着边缘盘成半圈,像被岁月啃过的年轮。
母后当时咳着血,说“这是咱们家传的,带着它,去清虚山,找个活法”,话音未落,宫门外的厮杀声就破了进来,猩红的血溅在玉佩上,又被她的眼泪冲得淡了,只留下抹洗不净的暗沉。
少年见她不说话,只盯着自己的手看,顺着她的目光扫到那截攥得发白的手腕——襦裙的袖口磨破了边,露出的皮肤泛着久病般的苍色,唯有指节处因用力而透着红。
他犹豫了下,把竹杖递过去:“先起来吧,山风大,再躺会儿该冻着了。”
沈汐借着竹杖的力气,慢慢坐首身子。这时才看清她的模样:素色襦裙洗得发浅,裙摆沾着泥点和草屑,像是从田埂里滚过一般;头发用根开裂的木簪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遮住了小半张脸,露出的下颌线却绷得紧,透着股与年龄不符的倔强;最打眼的是那双眼睛,明明蒙着水汽,却亮得惊人,像浸在寒潭里的星子,沉得下故国的覆灭,也藏得住未说出口的话。
“我……想拜入清虚门。”她终于攒够了力气,声音轻得像羽毛,却每个字都咬得清晰。
少年愣了下,上下打量她一番:这姑娘穿得寒酸,身上还有伤,看着不像是能通过入门试炼的样子。
但他见她眼神沉静,不似说谎,便挠了挠头:“拜入山门得先见掌事长老,我带你去观里歇着,先把伤处理了再说。”说着便扶着她的胳膊,小心翼翼地避开她肋下的位置。
沈汐被他扶着,一步步踏上青石板阶。
石阶很长,蜿蜒着往云雾里去,每走一步,都能闻到更浓的药香,混着松涛声,像极了母后以前在宫苑里焚的安神香。
她忍不住抬头,看见阶旁的石灯上刻着篆字,是“清虚”二字,笔锋清瘦,透着股出尘的意味。
可这出尘的地方,偏偏要容下她这样满身尘埃的人——她想起昨夜逃出来时,看见宫城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那些平日里熟悉的飞檐斗拱,在火里噼啪作响,像极了此刻她心里的声音,碎得不成样子。
“我们清虚门规矩不算多,”少年边走边说,铜铃在腰间晃着,“每日卯时上早课,午时练术法,酉时做晚课,平日里不能擅闯禁地,也不能私斗。你要是真能留下来,得先从杂役弟子做起,跟着师兄们学些基础的吐纳术。”
沈汐默默听着,把每句话都记在心里。
杂役弟子也好,基础吐纳也罢,只要能在这里活下去,只要能离那些追杀她的人远一点,她什么都愿意做。
她攥着衣襟的手更紧了,玉佩的棱角硌着掌心,有点疼,却让她觉得踏实——这是母后留给她的唯一念想,也是她现在唯一的依靠。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到了观门口。朱红色的门扉上嵌着铜环,环上雕着云纹,门旁立着两尊石狮子,姿态温顺,不像宫门前的那般威严。
少年推开门,引着她往里走,穿过庭院时,看见几个穿浅灰色道袍的弟子正在扫地,动作轻缓,连扫帚划过青石板的声音都透着规矩。
庭院中央有口井,井栏上缠着青藤,开着细碎的白花,香气清淡,让沈汐紧绷的神经稍稍松了些。
“你先在这儿等着,我去给你拿点伤药和干净的衣服。”少年把她引到廊下的石凳上坐下,又叮嘱了句“别乱跑”,便提着竹杖快步走了。
沈汐坐在石凳上,看着庭院里的青藤发呆。
风从廊下吹过,掀起她襦裙的衣角,露出里面渗血的内襟。
她低头,看见衣襟上的泥点,忽然想起以前在宫里,母后总喜欢给她穿绣着鸾鸟的襦裙,金线绣的鸾鸟,在阳光下会闪着光,那时她总嫌太过招摇,现在却觉得,那样的日子,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她下意识地摸向衣襟里的玉佩,指尖触到那冰凉的黑纹,忽然想起母后塞给她玉佩时的眼神,那样的急切,那样的不舍。
那时她不懂,为什么母后要让她去清虚山,为什么要让她带着这块不起眼的玉佩。
首到现在,她也不懂,可她知道,母后不会骗她,这块玉佩,一定藏着什么。
正想着,忽然听见脚步声,少年提着个布包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个穿深蓝色道袍的中年修士,面容温和,眼神却很锐利,上下扫了沈汐一眼,便问:“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为何要拜入清虚门?”
沈汐的心猛地一紧,握着玉佩的手微微发抖。
她不能说自己是汐凰,不能说自己是亡国的公主,那些追杀她的人,说不定此刻正在西处找“汐凰”这个名字。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慌乱,轻声说:“我叫沈汐,从南边来,家乡遭了灾,爹娘都没了,听说清虚门是善地,想来求个活路。”
她说得很轻,却每个字都带着颤音——不是装的,是真的难过。
家乡遭灾是假的,爹娘没了是真的,求个活路也是真的。
她看着中年修士的眼睛,那里没有怀疑,只有温和,让她稍微松了口气。
“既然如此,便先留下吧。”中年修士点了点头,对少年说,“明尘,你带她去杂役院,给她安排个住处,再教她些基本的规矩。”
“是,师父。”名叫明尘的少年应了声,提着布包走到沈汐身边,“走吧,我带你去杂役院。”
沈汐站起身,跟着明尘往杂役院走。
路过庭院时,又看见那些扫地的弟子,他们看她的眼神带着好奇,却没有轻视,让她心里稍稍暖了些。
杂役院在观的西侧,是几间简陋的木屋,屋里摆着两张木床,一张空着,另一张上铺着粗布被褥。
“你就住这儿吧,”明尘把布包递给她,“里面有件干净的灰道袍,还有伤药,你先把伤处理了,晚点我再带你去见管事师兄。”
沈汐接过布包,指尖触到布包的温度,忽然觉得眼眶发热。
她低下头,小声说了句“谢谢”——这是她逃出来后,第一次有人对她这么好,第一次有人给她伤药和干净的衣服。
明尘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不用谢,大家都是同门了。对了,你的玉佩……”他指了指沈汐的衣襟,“看着挺特别的,是家传的吧?”
沈汐愣了下,下意识地捂住衣襟,点了点头:“嗯,是我娘留给我的。”
“那你可得好好收着,”明尘说,“在咱们这儿,贵重的东西要自己看好,虽然没人会偷,但丢了总归可惜。”说完便挥了挥手,“我先走了,你记得别乱跑。”
明尘走后,屋里只剩下沈汐一个人。
她坐在木床上,打开布包,拿出那件灰道袍——布料粗糙,却很干净,叠得整整齐齐。
她又拿出伤药,是个小小的瓷瓶,瓶身上贴着纸条,写着“外敷,每日两次”。
她攥着瓷瓶,忽然觉得心里踏实了些,好像这简陋的木屋,真的能成为她的容身之处。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看见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云雾漫过屋檐,像给这屋子罩上了层纱。
远处传来晚课的钟声,清越悠扬,在山谷里回荡着。
她摸了摸衣襟里的玉佩,冰凉的触感让她清醒——她现在是沈汐,不是汐凰,是清虚门的杂役弟子,不是亡国的公主。
那些过往的荣华与伤痛,都该像这云雾一样,暂时藏起来了。
她关上窗户,开始解襦裙的带子。
内襟上的血己经干了,硬邦邦地贴在皮肤上,解开时扯到了伤口,疼得她皱了皱眉。
她拿出伤药,倒出些白色的粉末,轻轻撒在伤口上,瞬间传来一阵清凉的感觉,缓解了疼痛。
然后她换上那件灰道袍,袍子有点大,套在她瘦小的身上,显得空荡荡的,却让她觉得安心——这是新的身份,新的开始。
换好衣服,她把换下的素色襦裙叠好,放在床角,又把玉佩小心翼翼地掏出来,放在手心看着。
玉佩的黑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绕着边缘盘成半圈,中间是空的,像缺了点什么。
她忽然想起母后以前说过,这块玉佩是祖传的,里面藏着“守护”的意思,可她现在什么都守护不了,只能守着这块玉佩,守着自己这条命。
窗外的钟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松涛声,混着远处弟子们的说话声,很轻,却很热闹。沈汐坐在木床上,握着玉佩,忽然觉得眼眶有点湿——她好像,真的能在这里活下去。
她把玉佩重新藏回衣襟里,贴在胸口,能感受到玉佩的温度,和自己的心跳一起,慢慢平稳下来。
夜色渐深,屋里很静,只有风吹过窗户的声音,像母亲以前在她耳边唱的摇篮曲。
沈汐闭上眼,把那些关于故国的念想暂时压在心底。
明天,她就要开始新的生活了,在这清虚山里,做一个叫沈汐的杂役弟子,学吐纳术,做杂活,好好活着,等着有一天,能弄明白母亲留给她的玉佩,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山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药香和松涛声,裹着她满身的尘埃,也裹着她对未来的茫然与期许,慢慢融进这清虚山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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