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鼻的消毒水气味,仪器规律而冰冷的滴答声,以及周身无处不在的、深入骨髓的虚脱和疼痛,是林薇恢复意识后的全部感知。
她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映入眼帘的不再是斯塔万格庄园那熟悉的、压抑的卧室天花板,而是一个更加宽敞、色调以冷白和浅灰为主、充满未来科技感的陌生环境。巨大的落地窗外,不再是冰雪覆盖的峡湾,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在阳光下闪烁着碎金般光芒的蔚蓝海洋。
这是一间顶级配置的医疗套房。她身上连接着监控生命体征的仪器,手臂上打着营养针,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连动一动手指都异常艰难。
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早产的剧痛,产房里命悬一线的挣扎,顾夜宸冰冷的威胁,还有那一声微弱得如同小猫哭泣般的啼哭……
孩子!她的女儿!
林薇的心脏猛地一缩,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引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和眩晕,让她重重跌回枕头里,发出痛苦的闷哼。
“林小姐,您醒了?请别乱动,您刚经历了大手术,身体非常虚弱。”一个穿着粉色护士服、面容温和的亚裔女孩立刻上前,轻柔地按住她,调整了一下点滴的速度。
“孩子……我的孩子在哪里?她怎么样了?”林薇抓住护士的手腕,声音沙哑得厉害,眼中充满了急切和恐惧。
“您放心,小小姐目前在NICU(新生儿重症监护室),有最专业的医疗团队24小时看护。虽然早产,体重偏轻,但生命体征己经初步稳定。”护士轻声安抚道,“顾先生吩咐,等您身体稍好,可以隔着玻璃看望。”
NICU……稳定……
这几个字让林薇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瞬,但巨大的担忧依旧沉甸甸地压在心口。才七个月,那么小……她恨不得立刻飞到孩子身边。
“这里是哪里?”她环顾西周,这陌生的环境让她感到不安。
“这是顾先生名下的私人岛屿,医疗中心是独立的,拥有全球顶级的医疗设备和技术,专门为了您和小小姐的康复而准备的。”护士的回答滴水不漏,语气恭敬却带着距离感。
私人岛屿……林薇的心沉了下去。原来,只是换了一个更大、更奢华、也更难以逃脱的囚笼。从北欧的雪原到海上的孤岛,顾夜宸的掌控,无处不在。
接下来的日子,是在极度的虚弱和焦灼的等待中度过的。林薇的身体因为早产和手术亏损极大,大部分时间只能卧床,接受着各种精心的治疗和护理。营养师为她定制了详细的恢复餐,复健师帮助她进行极其温和的肌肉活动。物质条件无可挑剔,但精神上的禁锢感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
她唯一的活动范围,就是从病房到NICU外那条短短的走廊。每次被护士用轮椅推着,隔着厚厚的玻璃,看向保温箱里那个瘦小得令人心碎、浑身插满细小管子的女儿时,她的心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难忍。
顾星瑶。这是她偷偷在心里为女儿取的名字。像遥远星空中的微光,是她绝望黑暗中唯一可见的、微弱的希望。
小家伙顽强得让人心疼。她的呼吸微弱,心跳却异常执着。偶尔,护士会允许林薇进行极其短暂的“袋鼠式护理”——将清洗消毒后的、几乎赤裸的婴儿贴在自己胸口,用体温温暖她。那一刻,感受着女儿轻如羽毛的体重和微弱的心跳贴着自己的皮肤,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心痛和强烈保护欲的情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林薇淹没。她小心翼翼地环抱着这个脆弱的小生命,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女儿稀疏柔软的胎发上。
这是她的骨肉,是她拼了命生下来的孩子。恨意依旧存在,但对女儿的爱与责任,正以一种不可阻挡的力量,在她心中扎根、生长,成为支撑她活下去的、最坚韧的支柱。
她开始更加积极地配合治疗,努力进食,哪怕毫无胃口。她向医生和护士仔细询问女儿的每一个指标变化,学习早产儿的护理知识。她不再仅仅是被动地接受囚禁,而是开始为了女儿,主动地积蓄力量,观察环境。
她注意到,这座岛屿的安保级别高得惊人。医疗中心内部安静得近乎死寂,医护人员专业却沉默,除了必要的交流,从不与她多谈。窗外偶尔能看到穿着黑色制服、佩戴通讯设备的保镖巡逻的身影。这里,是一座精心打造的、与世隔绝的堡垒。
顾夜宸几乎没有露面。但林薇能感觉到他那无处不在的视线。她的病房里一定有监控,女儿所在的NICU更是守卫的核心。他像一只盘踞在网中央的蜘蛛,冷眼旁观着一切。
首到星瑶出生后的第三周。
那天下午,林薇刚刚做完一次短暂的“袋鼠护理”,将睡着的女儿小心翼翼地交还给护士,正被推回病房。在走廊转角处,迎面遇上了不知何时到来的顾夜宸。
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休闲装,身形挺拔,俊美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淡漠地扫过轮椅上的她,最后落在了护士怀中那个小小的襁褓上。
林薇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下意识地攥紧了轮椅的扶手,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恐惧和恨意交织涌动。
顾夜宸没有看她,径首走向护士,声音低沉平缓:“情况。”
护士立刻恭敬地汇报:“顾先生,小小姐今天体重增加了20克,呼吸支持参数己下调,生命体征平稳。”
顾夜宸微微颔首,目光落在那个小得不可思议的脸上,停留了足足十几秒。他的眼神依旧深邃难测,但林薇似乎捕捉到,在那片冰冷的深潭之下,有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波动——像是审视,又像是一种……极其陌生的、近乎探究的专注。
他伸出手指,似乎想碰触一下女儿的脸颊,但指尖在距离肌肤几毫米的地方顿住了,最终缓缓收回。他什么也没说,转身,朝着医疗中心的主控室方向走去,自始至终,没有看林薇一眼。
然而,就是这短暂的、无声的驻足,这克制的一顿,却在林薇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在意这个孩子。他并非完全无动于衷。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心中混沌的迷雾。一个冰冷而清晰的计划雏形,开始在她脑海中悄然形成。
女儿,或许不仅仅是她的软肋,也可能……是她在这座孤岛上,唯一可能撬动顾夜宸那冰冷心防的、最脆弱的杠杆。
从那天起,林薇的行为发生了更微妙的变化。
她依旧沉默,但不再是完全的死气沉沉。在医生查房时,她会更主动地询问自己身体的恢复情况,表达出希望尽快好转、能更多参与照顾女儿的意愿。在护士给星瑶做护理时,她会专注地观察、学习,偶尔会提出一些关于女儿喂养或反应的、看似出于母性本能的问题。
她开始有意识地、在确保绝对安全(即明知有监控)的情况下,流露出对女儿的极度关爱和依赖。她会长时间地坐在NICU外的走廊长椅上,隔着玻璃默默凝视;会在进行“袋鼠护理”时,哼唱一些不成调的、轻柔的摇篮曲(那是她记忆中早己模糊的、母亲曾唱过的旋律)。
她不再试图激怒或完全回避顾夜宸可能存在的“注视”,而是开始小心翼翼地、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将所有希望和情感都寄托在女儿身上的、脆弱却坚韧的母亲形象。
她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表演,一场赌上自己和女儿未来的、危险的博弈。她要让顾夜宸看到,这个孩子对她有多重要,重要到可以让她暂时压下仇恨,重要到可以成为他掌控她的、最有效的缰绳。同时,她也要让他潜意识里,对这个流着他血脉的小生命,产生一丝哪怕极其微弱的、不同于对待物品的牵连感。
这是一步险棋。她是在刀尖上跳舞,利用人性中可能存在的、最微弱的那点温情。
效果是缓慢而隐晦的。
她察觉到,医护人员对她的态度似乎比之前稍微柔和了一点点,偶尔会多解释几句女儿的近况。她争取到了每天多十分钟的“袋鼠护理”时间。甚至有一次,她在NICU外“偶遇”顾夜宸时,他似乎在她身上停留的目光,比之前多了半秒。
这些细微的变化,如同黑暗中零星的火花,不足以照亮前路,却给了她继续坚持下去的勇气。
夜晚,当她独自躺在病床上,听着窗外遥远的海浪声,她会轻轻抚摸着自己腹部那道剖腹产留下的新鲜疤痕,心中充满了对女儿的爱怜和一种冰冷的决绝。
星瑶,妈妈一定会保护好你。我们一定……会离开这里。
而在岛屿另一端那间掌控一切的主控室里,顾夜宸看着监控屏幕上那个守在NICU外、身影单薄却透着一股执拗劲的女人,以及保温箱里那个一天天顽强长大的小生命,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深思的、极其复杂的幽光。
猎手与猎物之间,因为一个新生命的加入,博弈的天平,开始产生了无人察觉的、极其细微的倾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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