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过后,北京城的清晨总是笼罩在一层薄雾中,像极了查德文此刻的心情——模糊不清,却透着刺骨的寒意。禁闭结束了,但某种无形的囚笼似乎才刚刚落下。
这天清晨,他被父亲叫醒:“街道通知,全院去听报告。”
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重。
会场设在胡同口的空场上。一张破旧课桌充当讲台,上面铺着红布,摆着搪瓷茶杯。雷干事没来,但李主任端坐中央,两旁是街道积极分子,刘家媳妇赫然在列,臂上戴着崭新的红袖标。
居民们默默搬来小板凳,按指定区域坐下。查德文注意到,顾老先生和周老师被安排在最后排,孤零零的像两座孤岛。查家被安排在中间偏右——不显眼,但也不边缘的位置。
李主任清清嗓子开始讲话,内容还是那些老调:阶级斗争、思想改造、清除流毒...但今天的语气格外严厉,目光像探照灯在人群中扫视。
突然,她话锋一转:“最近,我们发现有些同志思想出现滑坡!甚至有人包庇纵容!”
他感到父亲的身体瞬间绷紧。
刘家媳妇突然站起来:“主任!我要揭发!”她手中挥舞着几张纸,“有人还在偷偷传播封建毒素!”
查德文的心跳骤停——那分明是他前些天给小宁看的《千家诗》摘抄!
小宁脸色煞白,下意识地看向他。
李主任厉声问:“谁给的?”
刘家媳妇得意地环视全场,目光最终落在德文身上:“是查德文!我亲眼所见!”
全场死寂。所有目光聚焦在查德文身上,像无数根针扎过来。
父亲猛地站起来:“李主任,孩子间传抄诗歌...”
“什么诗歌?”李主任冷笑,“是封建余毒!查德文,站起来!”
查德文机械地起身,腿在发抖。他看见小宁惊恐的眼神,看见顾老先生紧闭的双眼,看见父亲紧握的拳头。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李主任逼问。
查德文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突然意识到,在这种场合,真相根本不重要。
就在这时,赵大妈突然站起来:“主任!那诗是我给孩子的!”
所有人都愣住了。赵大妈不识字是全院皆知的事。
“你?”李主任明显不信。
赵大妈理首气壮:“对啊!我捡的纸,看着挺好看,就给孩子们玩折纸了。啥毒不毒的,俺又不识字!”
这出人意料的解围让场面尴尬起来。李主任脸色铁青,刘家媳妇也懵了。
父亲趁机说:“主任,孩子不懂事,我们一定严加管教...”
最终,事件被定性为“无意传播”,以写检查告终。但散会后,李主任特意叫住父亲:“老查啊,管好孩子。下次就没这么简单了。”
回家的路上,无人说话。父亲脸色阴沉得像暴雨前的天空。一进门,他就把查德文拽进里屋:“怎么回事?”
他如实交代了借诗给小宁的事。
父亲沉默良久,叹口气:“你知道赵大妈为什么要撒谎吗?”
他摇了摇头。
“她儿媳在等你爸的招工指标。”父亲苦笑,“人情债,最难还。”
下午,查德文想去谢谢赵大妈,却被父亲拦住:“别去。这种事,心知就好,说破反而不美。”
傍晚,更可怕的事发生了。街道工作组突然进驻顾老先生家,进行全面搜查。理由是“有人反映藏有违禁品”。
查德文扒在窗缝上看:两个戴红袖标的年轻人粗暴地翻箱倒柜,顾老先生颤巍巍地站在一旁,小薇吓得首哭。最后,他们真的找出几本外文技术书籍——那是顾老先生最后的专业寄托。
“证据确凿!”工作组的人得意洋洋,“老右派贼心不死!”
书籍被当场焚毁。火光中,顾老先生的背影佝偻得像一棵枯树。
他愤怒地想冲出去,被父亲死死按住:“你想让赵大妈的苦心白费吗?”
“可是...”
“没有可是!”父亲眼睛通红,“这就是现实!”
夜里,查德文听见南屋传来压抑的哭声,像受伤的野兽在哀鸣。他失眠了,第一次清醒地认识到:所谓权威,不是道理,不是正义,而是一种赤裸裸的力量压迫——它可以让黑白颠倒,让善良获罪。
第二天,变化更加明显。街道宣布成立“邻里互助组”,实则是互相监视。刘家媳妇当上组长,每天拿个小本记录各家动态。孩子们被组织起来唱革命歌曲,歌词里满是“斗争”、“打倒”。
最让查德文心寒的是小宁的变化。他不再来找他,路上遇见也低头快步走过。后来听大康说,小宁父亲被谈话了,说“再和有问题家庭来往就调去扫厕所”。
友谊在权威面前,脆弱得像张纸。
一周后,查德文经历了最荒诞的一幕:街道组织“批斗游戏”,让孩子们扮演“红小兵”批斗“阶级敌人”。李主任特意点名:“查德文,你来当红小兵队长!”
查德文僵在原地。他看见扮演“老右派”的竟是顾老先生——老人被挂上纸牌,低着头,浑身发抖。
“快啊!”李主任催促。
刘家媳妇在一旁煽风点火:“是不是同情阶级敌人啊?”
在无数目光的逼视下,他机械地走上前,举起拳头,却喊不出那句“打倒”。他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拳头悬在半空。
突然,大康冲出来抢过纸牌:“我来当队长!德文个子小,不像!”
他夸张地挥舞拳头,胡乱喊着口号,把一场批斗变成了闹剧。李主任气得首瞪眼,却不好发作。
事后,大康偷偷对查德文说:“我看见你手在抖。”
他沉默良久,问:“为什么帮我?”
大康咧嘴一笑:“因为你是对的。”
那天夜里,查德文做了一个噩梦:雷干事、李主任、刘家媳妇变成巨大的黑影,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拼命挣扎,却发不出声音。
惊醒时,月光如水。查德文悄悄爬起,从墙缝里取出那本《查氏碎影》。他抚摸着粗糙的纸页,忽然明白了祖先们面对强权时的无力与不屈。
父亲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睡不着?”
他吓了一跳,慌忙藏起本子。
父亲却没责怪,只是望着窗外的老槐树:“这棵树,光绪年间就在了。见过八国联军,见过军阀混战,见过鬼子,现在...”
他没说下去,但德文懂了。
“爸,他们...为什么...”查德文不知该如何问。
父亲沉默良久,缓缓道:“记住,穿制服的未必是好人,掌权的未必明理。但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最后的疑惑。他忽然明白了父亲的隐忍,赵大妈的圆滑,甚至顾老先生的妥协——那不是懦弱,而是在暴风雨中生存的智慧。
黎明时分,德文在《查氏碎影》上添了新的一页:
“癸丑年霜降,见权欲噬人。然槐树犹在,根深不死。”
写罢,他小心地藏好本子,心中那颗反抗的种子,在黑暗中悄然扎下根须。
这个早晨,查德文失去了少年的天真,却获得了的清醒。他看清了权威的阴影,也看清了阴影中不灭的人性微光。这微光虽弱,却足以照亮前路,温暖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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