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耕的劳累麻木了身体,却无法完全麻痹思想。当夜晚的疲惫稍稍消退,当雨工日被困在窑洞里,一种更深切的饥渴便会悄然浮现——对信息的渴望。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黄土沟壑里,任何一点来自外界的声音,都像水滴落在滚烫的石头上,瞬间激起弥漫的蒸汽,扭曲变形,却让人疯狂地追逐。
闭塞,是比劳累更可怕的囚笼。
张家沟知青点获取“新闻”的渠道少得可怜,且极不可靠。公社邮递员每隔十天半月才来一次,送来几份皱巴巴、通常己过期半月以上的《人民日报》和《陕西日报》。这些报纸被张队长优先拿到大队部,知青们往往只能传阅到残缺的副刊或被人用来包过东西的残页。
即使如此,这些报纸也会被如饥似渴地反复阅读。字里行间那些程式化的社论和报道,被知青们用放大镜般的目光仔细检视,试图从中解读出政策的风向。
“看这儿!‘继续深入批林批孔运动’... 提法是不是比上个月更严厉了?”小宁推着眼镜,指着一段被揉得模糊的文字。
“这算啥新闻?老调重弹。”大康不以为然。
“不一样,”小宁摇摇头,“上次提‘巩固’,这次提‘深入’,力度可能加大了...”
这种近乎文字游戏的解读,是知青们苦中作乐的智力消遣,也带着一丝不安的揣测——运动会不会有新的动向?会不会波及到更基层?
更重要的信息来自干部们的只言片语。公社开会回来,张队长偶尔会在训话时漏出一两句:“上面说了,要警惕否定文化大革命的错误思潮...” 或者 “知青要安心扎根,不要有‘镀金’思想...”
这些话像投入深潭的石子,会在知青中引发长时间的、窃窃私语的涟漪。大家会分析队长的语气、表情,猜测其背后的含义。是常规强调?还是有所指?是不是城里又有什么事了?
但最刺激、也最危险的“新闻”来源,是口耳相传的小道消息。它们像风一样,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吹来,没有源头,没有依据,却传播得飞快,且每一次转述都添油加醋,变得光怪陆离。
消息通常以“我听XX说...”开头。XX可能是去县里拉化肥的司机,可能是隔壁公社的亲戚,也可能是某个家里有点背景的知青收到的模糊家信。
“听说...北京又抓了一批人...跟‘西·五’事件有关...” 某天夜里,孙卫平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
窑洞里顿时一片死寂。“西·五”事件?那是什么?没人清楚具体指什么,但“抓人”两个字就足以让空气凝固。
“抓的什么人?为什么?”有人颤声问。
“不知道...反正...挺厉害的...” 孙卫平自己也说不清。
过了几天,消息变成了:“听说...是‘西人帮’指示抓的...”
“西人帮?”这个称呼对大多数知青来说还比较陌生,但隐隐知道是指中央那几个炙手可热、名声不佳的“首长”。他们的名字出现在这种语境下,更增添了传闻的恐怖和神秘色彩。
又过了一阵,更离谱的版本流传开来:“听说...‘西人帮’要倒台了!毛主席批评他们了!”
这消息像一颗炸弹,震得所有人目瞪口呆。兴奋、怀疑、恐惧、期盼...各种情绪交织。但没人敢公开讨论,甚至不敢表现得太感兴趣。万一是谣言,传播“政治谣言”的罪名谁也担待不起。
查德文听着这些真真假假的消息,心里像开了锅。他想起离京前父亲隐晦的担忧,想起那些被查封的书籍,想起雷干事们阴沉的脸色...这些碎片化的传闻,似乎与某种更大的、他无法看清的图景隐隐相连。
他既渴望知道真相,又害怕知道真相。每一次听闻,都搅得他心神不宁,夜里失眠,既担心远在北京的家人是否被卷入不可知的漩涡,也忧虑这些政治波澜会不会最终拍打到这个偏远的山沟,将他们卷入新的动荡。
这些扭曲的“新闻”,没有带来任何清晰的方向,反而加深了那种悬浮在半空、无所依凭的不安感。它们像高原上变幻莫测的风,时而带来一丝遥远城市的气息,时而又卷起令人窒息的沙尘。你不知道下一阵风会吹来什么,是雨露,还是冰雹。
在这种环境中,查德文学会了沉默地听,谨慎地判断,不再轻易发表看法。他把听到的碎片记在那本小小的、隐藏极深的笔记本上,试图用自己的逻辑去拼接,但往往徒劳无功。
山沟里的“新闻”,与其说是信息,不如说是折射外部世界动荡的一道道扭曲阴影。它们照亮不了前路,只在知青们本就迷茫的心中,投下更多晃动的、令人不安的光斑。在这信息的真空地带,谣言是毒药,也是氧气,让人在窒息的压抑中,得以进行一丝危险的、维系精神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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