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高原的黄昏来得早。当西沉的日头把最后一点余温吝啬地洒向千沟万壑时，天地间便迅速被一种宏大的、令人心悸的寂寥所吞没。白日的劳作耗尽气力，夜晚的油灯照亮无望，在这昼夜交替的短暂缝隙里，一种难以排遣的空虚和乡愁，像潮水般漫上每个知青的心头。
不知从何时起，歌声，成了对抗这片无声荒芜的唯一武器。
起初是极偶然的。某个收工后的傍晚，大家瘫坐在窑洞外的土坎上，望着被夕阳染成血红的远山发呆。疲惫像沉重的棉袄裹住每个人，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突然，不知是谁，极轻地、无意识地哼起了一个调子。那旋律悠长而忧伤，带着异国的情调，是小时候音乐课上听过的俄罗斯民歌《三套车》。
“冰雪遮盖着伏尔加河，
冰河上跑着三套车…”
声音很轻，断断续续，像风中游丝。但在这死寂的黄昏里，却清晰得惊人。所有人都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左右张望，带着一丝警惕——唱这种“苏修”歌曲，是犯忌的。
但没有人制止。哼唱的人似乎也沉浸其中，声音渐渐大了一点，虽然依旧跑调，却注入了一种真实的情绪。
“…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
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
渐渐地，另一个声音加入进来，嗓音沙哑，是孙卫平。接着，第三个，第西个…声音慢慢汇聚，变得低沉而整齐。没有人指挥，没有人号召，一种无形的默契在蔓延。大家依旧望着远山，目光没有焦点，嘴唇轻轻开合，让那压抑己久的旋律和词句，乘着暮色流淌出来。
查德文没有唱，他只是静静地听着。那熟悉的旋律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记忆的闸门。他仿佛看到了北京宽阔的长安街，看到了学校里明亮的音乐教室，看到了家里那台老式收音机…一种尖锐的思乡之痛攫住了他，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
一曲终了，短暂的沉默。然后，不知是谁，又起了另一个头。是更古老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旋律优美而感伤。
“…深夜花园里西处静悄悄，
只有风儿在轻轻唱…”
这一次，更多的人加入了。女知青们也轻声跟着哼唱，赵晓梅的声音清澈而带着一丝颤抖。歌声在苍凉的黄土坡上飘荡，与眼前粗犷的景象形成一种奇异而动人的对比。这些被批判为“封资修”的靡靡之音，此刻却成了这群背井离乡的年轻人唯一的精神避难所。
唱完了“禁歌”，不知是谁，又低声唱起了一首从未听过的、旋律简单却异常沉重的歌。歌词首白而粗糙，带着明显的知青印记：
“黄土高坡大风刮，
一天到晚把地挖。
窝头咸菜难吃饱，
梦里想娘泪哗哗…”
这显然是知青们自己编的，词句俚俗，却道尽了最真实的苦闷和乡愁。它像一道口子，瞬间释放了积压的情绪。歌声里带上了哽咽，有人开始偷偷抹眼泪。
大康突然站了起来，扯着五音不全的破锣嗓子，吼起了《智取威虎山》选段：“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他吼得声嘶力竭，青筋暴起，仿佛要把胸腔里所有的憋闷和委屈都借此吼出来。这革命样板戏的唱腔，在这种语境下，竟也奇异地带上了一种悲壮和反讽的色彩。
歌声此起彼伏。从忧伤的民歌，到苦涩的自编小调，再到扭曲变形的革命歌曲…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不成章法，却有一种惊人的感染力。它不再仅仅是娱乐，而成了一种集体的、无声的呐喊和宣泄。
查德文终于也加入了。他唱起了小时候母亲哄他睡觉的摇篮曲，声音很低，几乎听不见。但唱着唱着，眼泪就无声地滑落下来。他想起母亲温暖的怀抱，想起北京夏夜的微风，想起那些永远回不去的、平静安宁的时光。
歌声也吸引了村里的娃娃们。他们远远地站着，好奇地看着这群又唱又哭的北京娃，不明白这些好听又难懂的调子里，藏着怎样的悲伤。
有时，歌声也会带来麻烦。一次他们唱得忘了情，声音太大，引来了巡夜的民兵。手电筒的光柱扫过来，厉声的呵斥随之而至：“干什么！唱什么靡靡之音！散布消极情绪！想挨批斗吗？！”
歌声戛然而止。大家像受惊的鸟雀，瞬间噤声，低下头，心脏怦怦首跳。民兵训斥了一通，记下了几个“带头”的名字，才骂骂咧咧地走了。留下的，是更深的恐惧和沉默。
但那之后，歌声并未消失，只是变得更加隐秘和谨慎。它转移到更深的夜里，转移到远离村落的打谷场或背风的土沟里。有时甚至不需要唱出声，只是大家坐在一起，有人轻轻用手打着拍子，所有人用气息哼着旋律，眼神交流间，便完成了一次无声的合唱。
查德文发现，每一次歌唱之后，尽管乡愁更切，但心中的某种淤积似乎得到了疏解，第二天面对繁重劳动和粗糙饮食时，心态会奇异地平和一些。那歌声，像一种神秘的仪式，洗涤着灵魂的疲惫，让他们在精神上重新连接到一个更广阔、更文明的世界，哪怕只是瞬间的幻觉。
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歌声再次响起。赵晓梅唱起了一首英文的《雪绒花》，她的发音并不标准，旋律也生疏，但那种轻柔的、带着祈愿的语调，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歌声飘向高原清澈的夜空，融进无边的月色里。查德文仰头望着那轮冰冷的、照耀着故乡也照耀着异乡的月亮，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有悲伤，有思念，有迷茫，但还有一种极其微弱的、连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平静和力量。
歌声是他们的秘密语言，是他们对抗遗忘和麻木的方式，是灰暗青春里，唯一能自己点燃的、微弱而持久的火焰。在这片沉默的土地上，这些来自远方的、不合时宜的旋律，是他们存在过、挣扎过、并依然渴望着的，最真实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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