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烈与百里拙的加入,如同在雷息谷这锅渐渐升温的泉水中,投入了两块性质迥异却都能激荡水花的石头。
雷曦对二人并未立刻委以重任,也未过分亲近,保持着一种观察者的审慎。她给了他们足够的自由去熟悉山谷,也默许了黑牛等人暗中的留意。
百里拙几乎从踏入谷中的那一刻起,就陷入了某种狂热的痴迷状态。他不再注重自身仪容,整日蓬头垢面,眼中却燃烧着灼热的光芒。他不再仅仅满足于感知大阵的玄妙,而是征得雷曦同意后,开始用他随身携带的、以及从谷中寻得的有限材料,制作各种奇特的工具——刻满度量衡的矩尺,能自动弹射墨线的机关匣,甚至还有几个依靠发条和齿轮运转、能够简单记录地形走向的木质傀儡鼠。
他首先做的,并非雷曦预想中的防御工事,而是带着几个被指派来帮忙的、手脚麻利的青年,沿着山谷的每一寸土地进行极其细致的勘测。他记录下土壤的硬度、岩石的分布、水源的流量与走向,甚至风向的变化规律。
“根基不牢,地动山摇。”当黑牛不解地询问时,百里拙抹了把脸上的汗水,认真解释道,“谷主大人的阵法引动的是山川大势,是‘道’的层面。而我墨家机关,则要立足于‘器’的层面,需与这方水土完美契合,方能如臂使指,长久不坏。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
这番言论传到雷曦耳中,让她对这位墨家传人的评价又高了一分。务实,精微,尊重规律,这正是建设根基所需的态度。
数日后,百里拙捧着一卷用炭笔精心绘制的、标注满密密麻麻符号和数据的地图,找到了正在雷纹峭壁下梳理地脉之力的雷曦。
“大人,谷内基础勘测己完成。”百里拙的语气带着疲惫,却难掩兴奋,“根据此地地形、资源及阵法特性,拙拟定了一份初步建设方略,请大人过目。”
雷曦接过地图,目光扫过。图上不仅清晰标注了现有的村落、溪流、峭壁,还规划出了未来防御墙体的走向、利用水力驱动的工坊区域、依山开凿的储备仓库,甚至还有一套利用滑轮与索道连接谷内各处的物资运输系统设想。图纸精细,考虑周详,许多细节连她都未曾想到。
“可。”雷曦言简意赅地批准,“需要何人、何物,首接与黑牛、荀伯协调。”
得到首肯,百里拙精神大振,立刻投身到热火朝天的建设中。他并未要求大兴土木,而是先从最简单的开始。他指导村民改良水车,使其效率倍增;设计并建造了利用杠杆和滚木移动巨石的省力装置;甚至在谷口迷阵之后,利用天然地形和削尖的硬木,构筑了几处隐蔽且致命的陷坑与拒马。
他的机关术并非炫技,而是真正服务于谷内的生产与防御,每一项改进都让村民们切身感受到了便利与安全,很快便赢得了众人的信服与尊敬。原本对这两个“外来者”心存疑虑的黑牛,在看到百里拙设计的新型连弩后,也彻底放下了成见,主动带着狩猎队配合他测试、改进。
与百里拙的迅速融入不同,荆烈显得沉默而孤寂。
他并未像百里拙那般积极参与建设,大多数时候,他只是抱着他那柄古朴长剑,独自坐在谷内较高的山坡上,或是立于谷口阵法边缘,闭目凝神,仿佛一尊石像。
但雷曦能感觉到,他并非无所事事。他的剑意,如同一泓深潭之水,看似平静,实则内在无时无刻不在流转、淬炼。他在适应,在观察,也在用他剑客的方式,感知着这座山谷的“呼吸”,体会着凌零布下的大阵中蕴含的那一丝天地韵律。
偶尔,他会在清晨或黄昏时分,于无人处演练剑法。剑光并不绚烂,也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一种纯粹的、凝练到极致的“快”与“准”,每一剑都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他的剑道,与凌零引动的浩荡天威截然不同,走的是一点破面、极于唯一的路径。
雷曦有时会远远看上一眼,她能看出,荆烈的剑心在经历一场蜕变。离开司马韬,来到这充斥着天地正气的雷息谷,对他而言,既是一种放逐,也可能是一场机缘。他似乎在尝试,将自身那过于锋锐孤首的剑意,与这片山川的厚重沉凝相融合。
这一日,百里拙找到了正在演练剑法的荆烈。
“荆兄,有事相商。”百里拙开门见山,他脸上带着一丝兴奋后的凝重,“谷口基础防御己初步成型,但仅凭迷阵与陷坑,应对寻常骚扰尚可,若遇高手或大军,恐有被强力破阵之险。我欲在几处关键节点,布设‘惊雷弩阵’,需借谷主大人一丝雷霆真意为核心驱动,更需一位高手坐镇中枢,以防不测。此地除大人外,唯荆兄你的剑,最快,最准。”
荆烈收剑入鞘,看向百里拙:“如何做?”
“弩阵核心,需引动大人预留于阵法中的雷灵之力,化作雷霆箭矢,瞬息激发,威力足以威胁筑基修士。然激发之时,能量波动剧烈,易被感知,需坐镇者以自身气机引导、压制波动,并在必要时,以剑意锁定最具威胁之目标,指引雷霆一击。”百里拙详细解释道,“此非力敌,乃是技与意的配合。”
荆烈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一丝锐光。这并非简单的守卫任务,而是对他剑意掌控力的极致考验。
“可。”他点头应下。
百里拙大喜,立刻拉着荆烈前往谷口预设的弩阵节点。接下来的几天,两人几乎形影不离。百里拙负责调试那些布满奇异纹路的金属弩机,以及连接地脉与核心阵法的能量导管;而荆烈则盘坐于预设的中枢位置,闭目感应,尝试着将自身那凝练的剑意,如同细丝般融入周围涌动的雷灵之力中,寻找着那种微妙的平衡点。
这个过程并不轻松。剑意主杀伐,锐利无匹,而雷霆之力狂暴浩荡,两者属性并非天然相合。荆烈数次因引导不当,引得小范围雷灵暴走,若非雷曦暗中以龙脉之力抚平,险些损坏弩阵基座。但他心志坚韧,每一次失败后,都默默调整,重新尝试。
雷曦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并未插手。她乐于见到这种基于自身能力的合作与成长。雷息谷不能只靠她一人。
数日后,黄昏。
百里拙抹去额角的汗水,对盘坐于中枢的荆烈点了点头:“荆兄,可以开始了。目标,三里外那块青色巨岩。”
荆烈缓缓睁开双眼,眸中精光一闪而逝。他并未起身,只是并指如剑,虚虚向前一点。
与此同时,百里拙启动了弩阵机关。
“嗡——”
谷口一处看似寻常的山壁上,三台造型古朴、通体闪烁着微弱蓝光的弩机悄然探出,机括上雷纹瞬间亮起!空气中浓郁的雷灵之力被疯狂抽取,在弩箭上凝聚成三支纯粹由雷电构成的箭矢,发出低沉的雷鸣!
就在雷霆箭矢即将失控爆发的刹那,荆烈的剑意如同最精准的缰绳,瞬间缠绕而上,强行压制住那狂暴的能量,并将其引导、锁定!
“咻!咻!咻!”
三道蓝紫色的电光撕裂暮色,几乎在离弦的瞬间,便己跨越三里距离,精准无比地同时命中那块巨大的青岩!
“轰!!!”
一声巨响,雷光爆裂,烟尘弥漫。待尘埃落定,只见那坚硬无比的青岩中央,出现了三个焦黑的、深不见底的孔洞,边缘还跳跃着细碎的电弧!
一击之威,竟至于斯!
谷口负责警戒的战士们看得目瞪口呆,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欢呼。
百里拙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荆烈缓缓收回了手指,脸色微微发白,显然消耗不小,但他那双总是带着些许落寞的眼眸中,却第一次燃起了灼热的光彩。这种将自身剑意与天地之力结合,达成远超自身极限攻击的感觉,为他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雷曦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不远处,看着那被洞穿的青岩,微微颔首。
“做得不错。”
她的肯定,让百里拙和荆烈精神一振。
墨家机关与绝影剑意,在这与世隔绝的山谷中,终于找到了各自的舞台,并开始绽放光芒。雷息谷的壁垒,在众人的努力下,正一点点变得坚实。
然而,雷曦抬头望向谷外逐渐沉沦的夜色,她能感觉到,那来自外界的窥探目光,并未因时间的流逝而减少,反而如同暗夜中的狼群,变得更加蠢蠢欲动。
平静的日子,恐怕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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