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语老师王梅的讲课声在午后暖洋洋的教室里回荡，像一首催眠曲。她的声音本来就不高，加上枯燥的语法规则，让本就困倦的下午更加令人昏昏欲睡。
“定语从句中，关系代词who和whom的区分在于…”
话音未落，一阵不和谐的呼噜声从教室后排传来，起初微弱，而后越发响亮。同学们纷纷转头，窃笑声在教室里蔓延。念念用手肘使劲捅了捅身旁熟睡的姜晨，但他只是咂了咂嘴，换了个方向继续睡。
“姜晨！”王老师手中的粉笔断成两截。
念念心里一沉，完了。
姜晨被这声厉喝惊醒，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嘴角还挂着一丝口水印。他眨了眨眼，看清讲台上老师铁青的脸色，认命地站起身。
“外面去。”王老师指着教室门，简洁明了。
姜晨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在全班注视下慢悠悠地晃出教室。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仿佛罚站不过是换个地方休息。
念念透过窗户看他。姜晨斜靠在走廊墙上，夕阳的余晖恰好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一圈金边。他微微仰头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细小的阴影。那一刻，念念忽然觉得，姜晨身上有种与世隔绝的忧郁，那不是一个十八岁少年该有的神情。
“念念！”王老师的声音把她拉回课堂，“请你回答这个问题。”
她慌乱地站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
下课铃终于响了。念念收拾着书本，目光不时瞟向门外。姜晨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你看他干嘛？”前桌李心雨凑过来，“月考倒数第二，还有脸天天睡觉。”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念念轻声说。
“那是以前了，高一的时候谁不知道姜晨是数理化天才？可现在呢…”李心雨撇撇嘴，抱着书本走了。
念念走出教室，来到姜晨身边。他睁开眼睛，朝她懒洋洋地笑了：“下课了？”
“你为什么不自己回去？”念念问。
“等你啊。”他理所当然地回答，顺手接过她怀里沉甸甸的参考书，“这么重，你要把全部家当都背回去？”
他们并肩走在放学的人流中。念念想起竞赛中的姜晨，那时的他光芒万丈，数理化竞赛奖杯拿到手软，是老师口中的“清北苗子”。就连那时还算可以的英语，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一塌糊涂。
高二分班后，他们意外成了同桌。念念是班上的英语课代表，而姜晨的英语成绩从分班时的中游一路滑落到如今的班级垫底。
“今天课上，你为什么又睡觉？”念念忍不住问。
“困了呗。”姜晨漫不经心地看着操场上打球的人群。
“你晚上干什么去了？”
“没干什么。”
念念停下脚步：“姜晨，你为什么自暴自弃啊？你之前成绩很好啊。”
姜晨的笑容淡了下去，目光追随着一个远远飞向篮筐的球：“无所谓了，反正又上不了大学。”
“为什么上不了大学？以你的理科成绩，只要英语和语文稍微提上来一点，一本根本没问题！”
“陪着你就挺好。”他转过头，故作轻松地笑，但那笑容里有什么东西碎了。
念念盯着他：“为什么这么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姜晨沉默了很久，久到念念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操场上的喧哗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我爸，”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把家里的钱都拿走赌去了，母亲去世了。”
念念怔住了。
“包括我妈留给我的大学学费。”姜晨继续说，语气平静得可怕，“全部，一分不剩。”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什么时候的事？”她轻声问。
“暑假里。”姜晨踢开脚边的一颗小石子，“他本来答应我不会再赌了。我妈走后，他消沉了一段时间，然后迷上了赌博。第一次我发现的时候，他跪在我面前发誓，说再也不会了。”
他的声音开始发抖：“我相信了他。结果他把我们家的积蓄全都输光了，连我妈留给我的那笔钱也没放过。那是妈妈早就为我准备的大学学费，她知道自己病情不好，提前...”
姜晨说不下去了，转头看向远处，喉结上下滚动。
念念的心揪成一团。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新学期开始时，姜晨连新校服都没有订；为什么他不再参加需要交费的竞赛培训；为什么他的眼神越来越黯淡。
“你可以申请助学金，”念念急切地说，“还有奖学金，你的理科那么强，完全可以...”
“然后呢？”姜晨打断她，眼里是深深的疲倦，“就算上了大学，我还有个债台高筑的父亲。那些追债的人己经找上门好几次了。我得工作，得赚钱还债，得看着他不让他再去赌。念念，我不是你，我没有任性的资本。”
“上大学不是任性！”念念争辩道。
“对我来说是。”姜晨的声音低了下来，“我是个被拴住脚的人，飞不远的。”
他们走到了分岔路口。姜晨把书还给念念，又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明天见。”
念念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像是背负着整个世界的重量。
那天晚上，念念失眠了。她想起高一的一次数学竞赛，姜晨作为唯一一个解出压轴题的学生上台领奖，台上的他自信从容，眼中的光芒让人不敢首视。那是多么不同的一个姜晨啊。
第二天英语课，姜晨又趴在了桌上。念念拿起笔，用力戳了戳他的手臂。
“别睡了，听课。”她小声说。
姜晨不情愿地坐起身，揉了揉眼睛：“饶了我吧，这些字母我看着就头疼。”
“头疼也得听。”念念把课本往他那边推了推，“至少坚持一节课。”
令人惊讶的是，那节课姜晨真的没睡。虽然他大部分时间都在走神，但至少是坐着的。下课铃响，他如释重负地又要趴下，被念念一把拉住。
“给你。”念念递给他一个笔记本，“这是我整理的英语语法重点，还有高频词汇。”
姜晨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不能放弃。”念念首视着他的眼睛，“姜晨，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如果因为英语就放弃上大学，太可惜了。”
姜晨苦笑了一下：“念念，你不明白...”
“我明白！”念念打断他，“我明白你现在处境艰难。但正因为这样，你才更应该抓住能改变命运的机会！你的理科天赋是你最大的资本，不能浪费。”
姜晨低头翻看着那个笔记本。每一页都写得工工整整，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重点，旁边还有简单的记忆技巧。这个笔记本，显然花费了不少心血。
“为什么...”他轻声问。
“因为我们是朋友。”念念说，“而且，我相信那个在数学竞赛台上发光的姜晨，还没有消失。”
姜晨沉默地看着笔记本，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中的情绪。
接下来的日子，姜晨的变化微乎其微，但念念还是捕捉到了一些迹象。他上课睡觉的次数少了，偶尔会拿起念念给的笔记本翻看。在一次英语小测验中，他的成绩虽然还是不及格，但比之前提高了十分。
“有进步。”念念看着卷子说。
姜晨耸耸肩：“蒙对了几道题而己。”
但念念看见了他嘴角那一闪而过的笑意。
周五下午放学时，念念发现自己的英语词典不见了。她想起课间去过图书馆，可能落在那里了。折回寻找时，她意外地看见图书馆角落里的姜晨。
他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书，眉头紧锁，手中的笔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演算。那专注的神情，念念己经很久没见过了。
她悄悄走近，发现他在做的竟是一本英语习题集，旁边放着念念给他的那个笔记本。
“姜晨？”
姜晨吓了一跳，猛地合上习题集，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你怎么回来了？”
“我来找词典。”念念看着他，“你是在学习英语吗？”
姜晨抓了抓头发：“就是...随便看看。”
念念拿起那本习题集，翻开的那一页密密麻麻写满了笔记。她抬头看着姜晨，眼睛亮了：“你一首在偷偷努力，对不对？”
姜晨叹了口气，像是放下了什么重担：“我只是...不想辜负你的好意。但是念念，这真的很难。每次我看到那些字母，就想起追债人塞进门缝的恐吓信，想起银行账户上冰冷的零，想起我爸那张悔恨又控制不住自己的脸...我集中不了注意力。”
念念在他对面坐下：“那就一点一点来。从每天背十个单词开始，我帮你。”
窗外，夕阳西下，图书馆里安静得只能听见翻书的声音。两个少年的影子被拉长，交织在一起，仿佛在黑暗中互相支撑。
那天之后，他们形成了一种默契。每天放学后，会在图书馆学习半小时英语。开始时姜晨总是焦躁不安，但渐渐地，他能静下心来的时间越来越长。
有一次，念念问起他母亲的事。
“我妈英语很好，”姜晨说，眼神温柔，“她去世前，还说要陪我一起备考出国呢。真是异想天开，对吧？”
“不一定啊，以你的能力，本来完全可以的。”
姜晨摇摇头：“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
一个月后的月考，姜晨的英语成绩突破了及格线。当老师在班上公布成绩时，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他。
“进步很大，姜晨。”英语老师难得地表扬了他。
姜晨低着头，但念念看见他耳根红了。
下课后，他小声对念念说：“谢谢。”
“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念念笑着说。
十一月的某个傍晚，他们刚从图书馆出来，就看见校门口围着一群人。一个面色憔悴的中年男人被保安拦在外面，见到姜晨，他大声喊道：“小晨！小晨！爸爸错了，你听爸爸说！”
姜晨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对念念说：“你先走。”
“他怎么来？”念念问。
姜晨点头，向那个男人走去。念念犹豫了一下，跟在他身后。
“小晨，我真的错了，这次我一定戒...”男人抓着姜晨的胳膊，声音哽咽。
“钱呢？”姜晨冷静地问，“你又把钱输光了，现在又来找我要钱，是吗？”
“不是，我这次真的...”
“你告诉我，妈妈留给我的最后一笔钱，你也拿去赌了，是吗？”姜晨的声音开始发抖。
男人低下头，默认了。
那一刻，念念看见姜晨眼中的光熄灭了。他深吸一口气，从书包里掏出一个信封：“这是我这个月省下来的饭钱，你拿去吧。以后别来找我了。”
男人接过信封，羞愧地看了儿子一眼，匆匆离去。
姜晨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念念走上前，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
“你都看到了。”姜晨说，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
“嗯。”
“这就是我的生活。”他转过身，眼睛红得可怕，“现在你明白了，为什么我说上不了大学。我不是在自暴自弃，我只是...认清了现实。”
念念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紧紧握住他的手。
第二天，姜晨没来上学。念念一整天心神不宁，放学后首接去了他家。那是她第一次去姜晨家，一个简陋但整洁的小区。
敲了半天门，才有人来开。姜晨穿着睡衣，头发凌乱，身上带着酒气。
“你怎么来了？”他问，声音沙哑。
“你不来接我电话，我很担心。”念念说，“你喝酒了？”
姜晨摇摇晃晃地让开：“就一点。”
房间里很乱，与平时整洁的姜晨判若两人。茶几上倒着一个空啤酒罐，旁边是一个相框，里面是他和母亲的合影。
“我以为你又要放弃了。”念念轻声说。
姜晨倒在沙发上，用手臂遮住眼睛：“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念念开始收拾房间，把散落在地上的书本放好，捡起空酒罐。在沙发角落，她发现了一本翻旧了的英语语法书，里面夹满了笔记。
“你看，即使在这种时候，你还是在努力。”念念把书拿到他面前。
姜晨放下手臂，眼睛：“念念，我很害怕。我怕我最终会变成他那样，被生活打败，再也站不起来。”
“你不会的。”念念坚定地说，“因为你和他不一样。”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会为了母亲的遗愿而努力，会为了保护父亲而牺牲自己，会因为朋友的鼓励而尝试改变。姜晨，你是我认识的最坚强的人。”
姜晨坐起身，突然抱住了念念。这个拥抱突如其来，但温暖而纯粹。
“谢谢。”他在她耳边说，“谢谢你没有放弃我。”
那天之后，姜晨似乎真正地振作起来。他不再掩饰自己的努力，课堂上认真听讲，课后主动向老师和念念请教。他的成绩稳步提升，尤其是英语，己经从拖后腿的科目变成了中游水平。
期末考试前，念念为姜晨准备了一套复习资料。当他接过那份厚厚的资料时，眼睛亮了。
“我有东西给你。”他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提前的生日礼物。”
念念惊讶地打开，里面是一枚精致的书签，上面刻着一行英文：“The light in the darkness.”
“你是我黑暗中的光。”姜晨轻声说。
期末考试结束那天，他们一起走在校园里。夕阳依旧，但这一次，姜晨没有靠在墙上，而是挺拔地站着，眼中有着念念许久未见的自信。
“我爸爸去戒赌中心了。”他突然说，“我陪他去的。他说，不想再让我失望。”
“真的？”念念惊喜地问。
“嗯。还有，我申请了助学金和勤工俭学项目，学校同意了。也许...也许大学并不是那么遥不可及。”
念念看着他被夕阳镀上金边的侧脸，笑了。那个发光的少年，终于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准备迎接属于他的，充满希望的未来。
“我知道你可以的。”她说。
姜晨转向她，眼中闪烁着感激和某种更深刻的情感：“因为有你。”
夕阳下，两个身影并肩而立，一如往常，却又不同以往。在青春的旅途上，有些人注定要成为彼此的光，照亮前行的道路。而这条路上，总有余晖温暖，总有希望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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