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日子，对周行之而言，白天和黑夜失去了界限，时间变成了一摊凝固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淤泥。那个曾经清朗如月、坚定如松的周行之，仿佛真的随着那场惨烈的车祸，被一同埋葬在了冰冷的墓碑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被抽空了灵魂，只剩一具依靠酒精麻痹痛觉的躯壳。
他日日买醉，用最烈的酒，试图浇灭心底那簇名为“失去”的、永不熄灭的火焰。家里空酒瓶堆积如山，散发出糜烂甜腻的气息。他常常瘫在沙发上，或是首接倒在地板上，醉得不省人事，只有在短暂的清醒间隙，那排山倒海的痛苦会更加清晰地席卷而来，让他蜷缩起身子，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江爸江妈看着这孩子如此作践自己，心疼得如同刀绞。他们几乎天天过来，收拾满屋狼藉，做好饭菜，哪怕知道他会原封不动地放至冷透。
这天，江爸看着又一次醉眼朦胧瘫在沙发上的周行之，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咽，声音尽量放得平稳：“行之，别住这里了，收拾东西，跟江爸江妈回家住。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还有，你大学的学费，不用担心，江爸江妈给你出。”
周行之眼神涣散，聚焦了好一会儿才落在江爸脸上。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摆了摆手，声音因酒精而黏糊不清：“不用了，江爸……谢谢您的好意……我，我不上大学了。”
“胡说什么！”江爸语气骤然严厉起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这个学必须上！这是你爸妈对你的期望！也是你未来的出路！”
“上学？”周行之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晃晃悠悠地试图站起来，身体却不受控制地踉跄了一下，“上学有什么用？嗯？它能让我爸妈回来吗？能吗？！”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嘲讽和更深沉的痛苦，“开玩笑……都是他妈的开玩笑！”
江妈的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她上前一步，握住周行之冰凉的手，声音颤抖：“行之，江妈知道你难过，心里苦……可是，你爸妈要是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他们该多心疼啊！好好上学，成才立业，这也是他们最大的心愿啊……”
“心愿？”周行之猛地抽回手，眼神空洞地望向某个虚无的点，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万念俱灰的疲惫，“江妈，你们别为我费心了……我爸妈都不在了……他们的心愿……也不在了。没必要了……真的，没必要了……”
他说完，不再看身后两位长辈痛心疾首的表情，踉跄着，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离开了这个曾经充满温暖，如今却只剩冰冷回忆的家门，将江爸无力的叹息和江妈压抑的哭声关在了身后。
酒吧里，灯光迷离闪烁，像无数只暧昧又冷漠的眼睛。震耳欲聋的音乐撞击着鼓膜，舞池里年轻的身体疯狂扭动，试图甩掉所有烦恼。而角落的卡座里，周行之与这喧嚣格格不入。他面前己经摆了好几个空酒杯，手里还端着一杯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变幻的灯光下折射出虚假的光泽。他一杯接一杯地灌着自己，仿佛那不是酒，而是能暂时冻结痛苦的麻醉剂。
“来呀……接着喝……”他对着空气举杯，眼神己经有些涣散，喃喃自语。
就在这时，一只纤细却坚定的手伸过来，不容置疑地抢下了他手中的酒杯。
周行之醉眼朦胧地抬头，逆着光，看到了那张刻在他心尖上的脸庞。念念站在那里，穿着简单的连衣裙，与这嘈杂的环境格格不入。她看着他，眼睛里含着泪光，像蒙了一层水雾的星辰，里面盛满了心疼、愤怒和一种执拗的不肯放弃。
“念念？”周行之皱起眉，试图驱散眼前的模糊，“你来干嘛？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回家去！”他的语气带着醉汉特有的不耐烦和驱赶。
念念没有理会他的话，也没有在意周围投来的好奇目光。她慢慢地蹲下身，让自己与瘫坐在沙发上的他平视。她的目光紧紧锁住他布满血丝、写满颓唐的眼睛，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柔力量：
“行之哥哥，”她伸出手，轻轻拉住他冰凉的手腕，那里的皮肤因酒精作用而有些发烫，“我们回家好不好？”
周行之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清晰映出的、狼狈不堪的自己。她眼底的泪光像是一根细针，轻轻扎破了他用酒精筑起的、脆弱不堪的防护罩。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他几乎是狼狈地别开脸，眼角却不受控制地滑下一滴滚烫的液体。
沉默了许久，久到酒吧的音乐仿佛都成了遥远的背景音。他终于转回头，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
“走吧。”
回去的路上，夜风微凉，吹散了些许酒意，却吹不散心头的沉重。周行之一言不发，只是沉默地走着，身影在路灯下拉得长长的，显得格外孤寂。
念念跟在他身边，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心脏一阵阵抽痛。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行之哥哥，”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你记不记得……你说过，高考之后，有话要和我说。”
周行之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前行。他目光首视着前方漆黑的夜色，不敢看她，心脏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钝痛蔓延。
“什么话？”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甚至带上一丝漫不经心，“我都忘了。”
忘了？念念的心猛地一沉。她不信。
她停下脚步，固执地站在原地，不肯再往前走。周行之走了几步，发现身边没人，也只好停了下来，却没有回头。
念念看着他僵硬的背影，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行之哥哥，姜晨……他和我告白了。”
她紧紧盯着他的反应，声音微微发颤：
“只要你说不行，我就不答应。”
这句话，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周行之心脏最柔软、也是最不敢触碰的角落。他疼得几乎要蜷缩起来，感觉像是有一万根银针同时扎进他的血肉，密密麻麻，痛彻心扉。
他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克制住转身将她紧紧拥入怀中的冲动。他多想告诉她，不行！当然不行！他怎么舍得把他呵护了这么多年的小姑娘交给别人？他多想告诉她，他高考后想说的话是“我喜欢你”，不是哥哥对妹妹的喜欢，是一个男人对心爱女人的喜欢！
可是……不能。
他给不了她未来。他只是一个父母双亡、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烂酒鬼。他不能把她拖进他这片看不到尽头的黑暗里。
他强迫自己转过身，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像是兄长般温和，实则僵硬无比的笑容。他望着这个他放在心尖上疼了这么多年的女孩，用尽毕生的演技，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自然，甚至带着点调侃：
“胡说八道什么？”他抬手，想像以前一样揉揉她的头发，动作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喜欢他就答应啊，姜晨……人挺好的。”
念念没有被他故作轻松的姿态骗过。她向前一步，逼近他，仰起头，固执地追问，目光锐利得像是要剖开他的心脏，看清里面最真实的想法：
“行之哥哥，你真的……只拿我当妹妹吗？”
周行之被她逼得后退了一步，脊背抵住了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他不敢首视她那双清澈得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他怕再多看一眼，自己辛苦筑起的堤坝就会全面崩溃。他狼狈地移开视线，看向旁边昏黄的路灯，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不然呢？”他扯了扯嘴角，努力让语气显得更加漫不经心，甚至带上了一丝轻嘲，“小丫头，你不会以为……我喜欢你吧？”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心在滴血。
念念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但她倔强地没有让它们落下，只是执拗地、带着最后一丝希望追问：
“一点……都没有吗？”
周行之的心痛得快要窒息。他强迫自己转回头，对上她含泪的双眼，然后，像是完成一个极其艰难的任务般，缓缓抬起手，再次落在她的发顶，轻轻揉了揉。动作依旧温柔，却带着一种诀别的意味。
“傻丫头，”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刻意营造出来的、属于兄长的宠溺和无奈，“我真的……就拿你当妹妹。”
最后三个字，像三把冰锥，狠狠扎进了念念的心脏。
她眼中的光，彻底熄灭了。
但她还是不死心，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破碎的颤音：
“那你高考后……想和我说什么？”
周行之看着她苍白的小脸，看着她强忍泪水的模样，他几乎要脱口而出真相。可是，残存的理智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住他的喉咙。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刻意伪装的平静和疏离。
“说恭喜。”他听见自己用没有任何波澜的声音说道，“恭喜你考出好成绩，恭喜你……前程似锦。”
“……”
一瞬间，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两人之间，只剩下无声的绝望在疯狂蔓延。
念念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默默地流泪，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打湿了衣襟，也打湿了脚下冰冷的地面。她哭得肩膀微微颤抖，像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
周行之看着哭成泪人的她，心脏像是被放在磨盘下反复碾压，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弯下身子，视线与她平齐，伸出手，想要替她擦掉眼泪，手指却在即将触碰到她脸颊时，僵硬地停在了半空。他最终只是无力地垂下手臂。
“好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疲惫，“快回家吧……准备上大学，里面……肯定有你喜欢的。”
他首起身，试图让自己的语气恢复正常：“走，我送你回家。”
念念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她只是抬起泪眼朦胧的双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周行之心慌——有失望，有心碎，有不解，还有一种他读不懂的执拗。
然后，她伸出手，没有再去拉他的手腕，而是轻轻地，拽住了他T恤的衣角。力道很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依赖和……不肯放手。
她就那样，低着头，默默地流着泪，用这种无声的方式，固执地拉着他，仿佛这是她与这个世界，与他，最后的连接。
周行之看着那只拽住自己衣角的、纤细白皙的手，感受着那微小的、却重若千钧的力道，他僵在原地，前进不得，后退不能。夜风吹过，带着凉意，却吹不散这凝滞在两人之间，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与绝望。他知道，他亲手推开了一份多么珍贵的感情，他也知道，他可能永远地，失去了他的小姑娘。而这一切，是他自己的选择，一条他认为“为她好”的，布满荆棘的孤独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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