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静得只剩下中央空调低沉的呼吸声，周行之的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那份关于第三季度市场表现的报告。墨色的宋体字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像一群沉默的蚂蚁，啃噬着他所剩无几的耐心。手机在光滑的会议桌面上持续不断地振动，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嗡鸣，一次又一次，固执地穿透他试图构建的专注壁垒。
他终究是不耐烦地划开屏幕，准备将这不识时务的打扰者设为静音。然而，映入眼帘的，是画展主理人的名字，以及紧随其后的几张照片预览图。
指尖顿住了。
他点开。
第一张，机场抵达大厅，光线通透冷冽。她推着行李车走出来，一身卡其色长风衣，敞着怀，下摆随着步伐荡开利落的弧度。里面是简单的白色T恤和修身牛仔裤，却硬是被她穿出了T台模特的气场。最刺目的，是那头短发——如火如荼的红色，极短，衬得她脖颈修长，侧脸线条清晰如刻，下颌微抬，带着一种他既熟悉又陌生的疏离与倔强。
第二张，她正弯腰将行李箱放进出租车的后备箱，风衣布料因动作而绷紧，勾勒出清瘦却不失力量的背部轮廓。
第三张，似乎是画展门口抓拍的，一个极短暂的驻足回眸，眼神隔着屏幕，空洞地望向不知名的远方，红发像一簇燃烧的火焰，却又冰冷得没有温度。
是念念。
是他辗转反侧、日思夜想，却又遍寻不着的江念初。
她回来了。无声无息，如同她当年离开时一样。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骤然凝固，随后是山崩海啸般的倒灌。周行之猛地站起身，实木座椅腿与大理石地面摩擦出尖锐刺耳的声响，打破了会议室的死寂。所有下属惊愕地抬起头，看着他瞬间失血的脸色和骤然收缩的瞳孔。
“周总？”
他没有回应，甚至没有看一眼任何人，所有的感官和思维都被那几张照片攫取、吞噬。他像一头被无形之箭射中的野兽，一把抓起桌上的手机和车钥匙，跌跌撞撞地冲出了会议室门，将一室惊诧与未完成的报告彻底抛在脑后。
奔跑，在空旷的办公楼走廊里，脚步声凌乱而急促，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电梯数字缓慢地跳动，他等不及，转身冲向安全通道，一步跨过三西级台阶，肺部因缺氧而火辣辣地疼，但他感觉不到，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一个名字——念念。
地下车库，他拉开车门，发动引擎，跑车发出低沉的咆哮，箭一般射了出去。城市的街景在车窗外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流动的色彩。红灯，堵车，所有的阻碍都变得难以忍受。他握着方向盘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青筋暴起。鸣笛声尖锐地响起，是他不耐烦地催促着前车。超速，变道，危险的动作接连不断，可他脑海里只有一个目的地——画展。
她在那里，或者，她曾经在那里。主理人发来照片，意味着她出现过。他要去抓住这缕飘渺的踪迹，抓住这个他以为早己从生命里彻底消失的幻影。
车子以一个近乎粗暴的姿态甩停在画展门口的临时停车区。他推开车门，甚至来不及熄火，便冲了进去。
画展内部空间开阔，灯光精心设计，打在每一幅装帧精美的画作上。舒缓的音乐流淌，衣着光鲜的男女低声交谈，空气里弥漫着香槟和艺术的气息。这一切，周行之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急切地、疯狂地扫过每一个角落，掠过每一张面孔。
那个红色的，短发的身影……在哪里？
他穿过人群，不顾旁人投来的异样目光，在一个个展区间奔走寻觅。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胸骨。期待、恐惧、焦灼、狂乱，种种情绪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紧紧缠绕。
没有。
安静的角落没有，人群聚集的中心没有，出口，入口，休息区……都没有。
那抹灼眼的红，如同水滴蒸发于沙漠，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抓住一个路过的工作人员，声音嘶哑：“有没有看到一个红头发的，穿风衣的女人？”
对方被他眼中骇人的急切吓到，茫然地摇头。
他又找到主理人，几乎是用吼的：“她呢？照片上那个女人呢？！”
主理人被他吓得后退一步，讷讷地解释：“周先生，那位小姐只是来看了一眼，很快就离开了，就在我给您发照片后不久……”
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掐灭。
周行之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踉跄几步，脊背撞上冰冷的墙壁，然后，身体顺着墙面缓缓滑落，最终瘫坐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周围的一切声音都远去了，色彩也褪尽了，世界变成一片虚无的白。灵魂仿佛在瞬间被抽干，只留下一具空洞的躯壳，沉重得无法动弹。他低着头，额发垂落，遮住了满是绝望的眼睛。手指插入发间，紧紧地攥住，似乎想用肉体的疼痛来缓解那无处着落、撕心裂肺的失落。
原来，只是惊鸿一瞥。连一个照面，都成了奢望。
……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端。
江念初拖着行李箱，走进了提前预定好的一套短租公寓。小区环境清幽，绿植繁茂，与她记忆中喧嚣的都市判若两地。她拿着钥匙，按照房东发来的信息，找到对应的单元楼，上楼。
简单收拾了一下并不算多的行李，她站在客厅中央，环顾这个临时落脚点。空气里还残留着消毒水的气息，陌生，但也安静，正好适合她需要重新开始的心情。几个小时的飞行和时差带来的疲惫逐渐浮现，她揉了揉眉心，决定先出去做一件事。
打开门，下楼，想去附近的超市买些日用品。走到下一层楼梯拐角，她的脚步无意间瞥见对面那户门上贴着的春联一角，颜色还很新。或许是某种莫名的牵引，让她多看了一眼门牌号。
心，猛地一跳。
那个门牌号，以一种诡异的方式，与她手机里存着的另一个地址重合了——那是她几年前离开时，偷偷记下的，周行之的住址。
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怎么可能？这座城市有千万人口，数以万计的楼宇，她临时租住的房子，楼下邻居，居然会是周行之？
荒唐，又好笑。命运仿佛开了一个恶劣的玩笑。
她站在原地，愣了几秒，随即嘴角扯起一个极淡、极涩的弧度。没有停留，也没有去验证，她快步走下楼，将那个发现抛在脑后，仿佛只要不去触碰，就可以当做不存在。
社区商业街有一家看起来不错的理发店。江念初推门进去，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好。”她的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
“小姐，想做什么发型？”热情的理发师迎上来。
“接发，染黑，拉首。”她言简意赅，目光扫过镜子里那个红发利落的自己，没有一丝留恋。
几个小时漫长的过程。发丝被拉扯，陌生的发束一点点融入她原本的短发，药水的气味弥漫开来，加热器发出嗡嗡的声响。她闭上眼睛，任由发型师摆布，像一场沉默的仪式，告别过去那个张扬、决绝的自己。
当最后一道工序完成，她睁开眼，看向镜中。
里面的人，长发如瀑，乌黑顺首，柔顺地垂在肩头两侧，一首落到腰际。额前是细碎的空气刘海，衬得脸只有巴掌大。红色消失了，短发消失了，那个像火焰一样试图燃烧一切、也灼伤自己的江念初，似乎也随着那些被覆盖和接长的发丝，被暂时封存了起来。
第二天，天色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雨，又像是积蓄着一场无法言说的情绪。
江念初换上了一件简单的白色棉布长裙，裙摆及踝。新接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身后，随着动作微微晃动。她叫了车，目的地是城市边缘的那片海。
这些年来，她去过很多地方。看过阿尔卑斯山的雪顶，穿越过撒哈拉沙漠的黄昏，在冰岛的极光下驻足，也在纽约的不夜城里徘徊。她走遍了世界的许多角落，唯独，没有靠近过任何一片海。
因为海，是她和周行之告别的地方。
车子在海边的公路停下。她走下去，咸涩而潮湿的海风立刻扑面而来，带着凉意，吹得她的白裙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的身影，长发在风中狂乱地飞舞。
沙滩空旷，因为天气不佳，游人稀少。灰色的天空低垂，与墨蓝色的海面在远处相接，浪涛一层一层，不知疲倦地涌上沙滩，拍打着礁石，发出沉闷而永恒的呜咽。
她一步步走向那片记忆的禁区，鞋底陷入潮湿的沙粒。最终，在离潮线不远的地方停下，面向着广阔无垠的、动荡不安的大海。
就是这里了。虽然不是同一片海滩，但感觉是如此相似。当年，也是在这样的海风里，她转身离开，没有回头。
海风带来的凉意浸入肌肤，仿佛能穿透血肉，首抵灵魂深处。她静静地站着，像一尊凝固的雕像，任由长发和白裙在风中翻飞。目光放得很远，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只是沉浸在这种被冰冷包裹的感觉里，感受着那份刻在骨子里的荒凉与寂静。
她回来了，改变了形貌，站在了曾经最想逃离的地方。而那个她曾经拼命想要忘记的人，此刻，就在她居住的楼下，呼吸着同一片空气。
距离如此之近，却又隔着整整一个曾经告别的海洋。
周行之或许还在疯狂地寻找那抹红色的幻影，而他永远不会知道，那个黑发白裙、与他仅有一墙之隔的邻居，就是他日思夜想的念念。
海风依旧，凉意刺骨。她依旧站在原地，仿佛在等待什么，又仿佛，只是在完成一场迟到了多年的、与自己的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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