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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木香盈室(1972年立夏)

小说: 金兰厌胜劫   作者:龙爷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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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尚未散尽时,父亲己经在磨刀石上推着刨刀来回磨砺了。槐树桩前腾起细碎的火星,惊醒了蜷在鸡窝顶端的芦花公鸡。我裹着母亲用尿素袋改制的夹袄趴在窗台,看那些铁与石相撞迸出的金点子,落在露水浸润的泥地上竟生出袅袅白烟,恍若灶膛里未燃尽的柴灰。

"玄子,把昨儿的刨花归置到灶眼边上。"父亲首起腰捶打后脊梁,汗渍在粗布褂子上晕染出深浅不一的盐碱图。我趿拉着露大脚趾的千层底奔出去,竹篾筐里还沾着昨夜的红薯皮。新刨的榆木花蜷着露珠,在晨光里泛着琥珀色的光泽,松脂的苦香混着泥土的腥气首往鼻孔里钻——这些要留着给母亲蒸窝头时引火用。

堂屋门槛上,母亲正借着熹微晨光批改作业。褪成灰白的蓝布衫肘部打着菱格补丁,她左手按着公社发的糙黄草纸,右手捏着钢笔的动作像在雕花——笔尖每次蘸墨都要在瓶口轻刮三下,生怕多费了一滴墨水。我的石板斜靠在磨刀石旁,上面用石笔抄着《愚公移山》,粉白的字迹间嵌着细碎的木屑,倒像是特意撒的装饰金粉。

生产队长骑着"飞鸽"牌自行车冲进院时,车铃铛惊飞了屋檐下的家燕。父亲慌忙用衣袖擦拭刚刨光的榆木板,队长却一屁股坐在还带着松香的长凳上:"老李,公社要三十条长凳开表彰大会!"他掏出红宝书拍打裤腿的泥点,"木料去大队仓库领,记得在凳面刻'农业学大寨'。"

我踮脚看父亲用烧黑的木炭在草纸上打样,他粗粝的拇指突然按住我抄语录的石板:"玄子给爹描个'忠'字。"石笔尖在木板上划出尖利的声响,父亲顺着我歪扭的笔迹下凿子,木花飞溅处渐渐显露出阳刻的立体字。队长咂着嘴递来包"经济"牌香烟,父亲摆手推了,只要了张皱巴巴的工业券——说要给母亲换钢笔尖。

日上三竿时,母亲挎着褪色的帆布包回来,包里露出半截粉笔头。她蹲在土灶前引火,刨花在灶膛里"噼啪"爆出火星,炊烟裹着松香从茅草屋顶钻出去,和村里其他三十六道炊烟在天上挽成个灰白的结。铁锅里煮着掺了榆钱的小米粥,母亲用火钳从灶灰里扒拉出烤红薯,焦黑的表皮裂开处,露出金灿灿的芯。

"玄子,把算盘拿来。"母亲就着粥碗的热气说话。我的算盘是父亲用碎木条穿的,第三排少了颗珠子,就用晒干的楮树果代替。她蘸着碗底的水在桌面上画格子:"二十三斤粮票加十七斤粮票..."我的木珠子在桌沿磕出脆响,楮树果滚到灶台边,被父亲顺手刻成了小陀螺。

午后日头毒起来,父亲在槐树荫下开木料。我蹲在刨花堆里捡"宝贝":带虫眼的木片可以当小船,螺旋纹的刨花能做头饰,最妙的是块雷击木,焦黑的纹路里藏着《赤脚医生手册》上说的"木灵芝"。母亲把碎布头剪成小方块,我用木炭在上面写"斗私批修",挂在槐树枝头当识字卡。

暮色染红刨刀时,公社的大喇叭开始播《社员都是向阳花》。父亲给新打的条凳刷桐油,我举着煤油灯给他照亮。油刷子划过木纹的声响,和着远处打谷场上的歌声,在渐浓的夜色里织成张温暖的网。母亲借着最后的天光缝补衣裳,针脚在补丁上走出整齐的队列,像她批改作业时的对勾。

夜里忽然落雨,父亲赤脚跑出去苫木料。我抱着蓑衣跟出去,见他在雨幕里像尊活动的木雕,肩头的水痕顺着肌肉纹路往下淌。母亲举着马灯出来,昏黄的光晕里,新刷桐油的条凳泛着琥珀色的光,雨点砸在上面溅起细碎的金星。

雨停后,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父亲教我认木纹:"这是水波纹,能打船板;这是火焰纹,留着做房梁..."母亲在里屋哼着《红星照我去战斗》的调子改作业,钢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着窗外此起彼伏的蛙鸣,把整个夏夜撑得如新灌的麦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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