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殊是在半小时后折返的，拎着喜满楼的餐点和炖汤，却被告知褚绪烟在十分钟前匆匆离开了酒店。
站在嘈杂昏暗的走廊，褚绪烟抬眸凝望六人间的病房，米黄色拉帘隔断了床与床的窥探，窃窃私语此起彼伏，夹杂着吃午饭的声响。
正午12点，褚绪烟经过一早上的折腾，也早己饥肠辘辘。
一步一步往前走，褚绪烟抬手“唰”拉开米黄色拉帘，只见脸色蜡黄的褚国安犹如枯枝躺在病床。
那个意气风发、那个笑容可掬挺拔强壮的半百男人消失了，突发脑梗轻易夺走了他的精气神，此刻的他像是即将要归根的枯黄树叶。
突然的光亮射入眼，褚国安缓慢而虚弱地睁开眼，逆着光，看见是许久未见的爱女，眼眶瞬间涌出泪水，半抬起手，又无力地跌落。
“烟烟……”
泪水夺眶而出，褚绪烟咬紧双唇，没让哭声溢出半分。
她藏起来的恨和极力维持的平静在此刻被打破，亲眼窥见他的凋零落败让她心如刀割。
“爸爸想你……好久……没看到你了。”没有压抑，年过半百的褚国安泪水潺潺，他盼望女儿能来看看自己，却也是害怕女儿看见自己此般落魄衰弱的模样。
褚氏出事所有的资产被冻结，小家重担仍在他肩上，然而养尊处优了大半辈子，而如今年老色衰又毫无技能，要找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又谈何容易，最终他只得弯下腰到饥不择食般辗转打零工，甚至灰头土脸去工地拉砂石。
“我不知道你住院了……”唇角蠕动，褚绪烟指尖抹去眼角的，走前两步，再看清一点差不多一年未见的父亲，一年的时光他却像老了十岁。
褚国安呜咽，咸咸的泪水掺杂着鼻涕流进口腔，一年来的窒息和苦悲在这一瞬间像是找到了缺口，正倾泻而出。
俯身，用纸巾擦去褚国安脸上的，褚绪烟抿着唇，不言语。
陈穗的电话打到了酒店前台，料定她不会接电话，却料定她知晓后必定会前来，半边不遂躺在医院的凄凉，她亲眼看见了。
女儿长久的沉默让褚国安也渐渐停住了抽泣，透过泪花凝视女儿，一年未见，她褪去了稚嫩和青涩，有了成性果敢利落的雏形。
褚国安：“烟烟，爸爸对不起你，爸爸一首想找机会给你道歉，很抱歉，是爸爸让你失望了。”
“爸爸对不起你妈妈，你恨爸爸是对的，都是爸爸的错。”
“现在，我也算是报应了。”
终日躺在病床上，半边身子没了知觉，连基本的生活自理他都无法做到，这比死还让他难以接受，但却不得不如此的现实。
死去，他没有勇气，活着，仅仅是苟活，前路茫然，他终日躺在病床抑郁愁眉不展。
过去褚国安的鲜活浮现，欢声笑语里他也是位尽责的父亲，也曾真心实意地疼惜着女儿，褚绪烟坚硬的心墙被凿开一角，酸涩溢上喉咙。
褚绪烟：“听从医嘱，做好康复训练，很快会恢复健康，能走能跑。”缓缓坐到床边，褚绪烟把针眼明显的手握在手心，试图鼓励双眼失去光芒的褚国安。
暖心的话流淌在心头，褚国安用力点头，枯黄的手反握住女儿细嫩的手，良久，又缓缓开口。
“烟烟，你长大了，爸爸很开心。”至少，并没有因为褚氏的清盘而落魄，他宽慰。
褚绪烟自嘲笑笑：“长大有什么好呢。”以往，她会撒娇感叹还想做他的小公主，还想被他呵护捧在掌心，而如今，因为长大因为活得通透，她连撒娇的娇媚都失去了。
褚国安：“傻女儿，长大独立了，做父母的都开心，你妈妈看见你今天这个摸样一定也非常开心。”
顿了顿，褚国安干涩而迟缓地继续道：“你长大了，爸爸了却一桩心事，那两个小豆丁还得需要人擦屁股，才幼儿园，爸爸怕是看不见他们长大了……”
握着褚国安的手一顿，褚绪烟僵住，没有接话，明明是禁忌话题，他却说得如此自然如此理所当然。
或许，理所当然也是对的，毕竟，他也是他们的父亲。
刚温热起来的血似是在这一秒瞬间冷却，褚绪烟刚破裂的心墙在这一刻又迅速筑建了起来，讽刺和自嘲迅速填满胸腔。
见褚绪烟没有接茬，褚国安以为她接受了现实，又缓缓接着道：“爸爸知道是爸爸对不起你，但怎么说……他们也是你的弟弟妹妹，他们是无辜的，他们才幼儿园，现在就跟着爸爸吃苦，你也看见了，爸爸现在别说挣钱给他们花，连自己照顾自己都费劲，说不定，今晚睡了就一睡不起了。”
“所以呢？”眨眨眼，褚绪烟松开他的手，扯起嘴角，扬起抹微笑，就那样定定地凝望着刚还痛哭道歉，此刻却又无耻托孤的所谓父亲。
褚国安：“烟烟……”
“现在……只有你能力照顾弟弟妹妹，爸爸希望你能接济照顾他们，以前爸爸把所有最好的物质条件都给了你，你享受的生活是现在弟弟妹妹无法企及的，爸爸只是希望他们过得不要那么苦……若不是你大伯，他们如今生活也会安稳，就算过不上富裕的生活，起码三餐安稳无忧，可是现在，他们都快要三餐不顾了，别说保姆了，你陈姨也得出去打工了……两个孩子就自己呆在家里，凄凉……”
“陈姨？爸，我哪儿来的陈姨啊！”缓缓站了起来，心脏似是被匕首狠狠刺入，明明没有流血，褚绪烟却浑身冰凉。
“一个让我家支离破碎，掠夺我父爱的女人，你让我喊她阿姨？到头来孩子是无辜，她小女人一个无法承担照顾家庭的重任，所以，我如今过得还算可以，所以你希望我能给他们物质照顾？或者你说，我以前过的所谓物质丰腴的好日子都是错，要是可以，你多希望那个时候的我物质无需那么丰腴，而应该匀些给他们？”
“真太可笑了……呵呵呵。”干笑几声，褚绪烟盯着病榻上孱弱的褚国安，刚死灰复燃的那点凉薄父女情此刻也荡然无存了。
“你知不知道现在的你很无耻？你现在……不配当我父亲。”
抹了把脸，把脸上的泪拭去，褚绪烟从包里拿出张卡放在褚国安胸口：“这些年你给的压岁钱和生日红包，通通都在卡里，我没有动过，如今，我们算两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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