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前,风州大陆,落荇野。
那是人界最一败涂地的一次战争。
彼时的知风,正是年岁二三。
他们风声四子,在出发前还放出豪言,说区区围攻而已,他们要杀邪道,取圣器。
“杀邪道,取圣器!”
烛火前,四人围桌举杯,仿佛胜利手到擒来。
尔后,随着节节败退,他们才意识到轻敌这件事,是多么可笑。
战争不会因为你是天骄而对你网开一面、手下留情。
就算你是英雄,也只有赢与战死两个选项。
他们终于知道为什么百家围攻歌镜山却被逼的从迫玉顶退到千寂峰再退到落荇野了。
那一刻他们看到了天骄与天的差距。
这世上可以有很多天骄,但天只有一个。
在垂望人间的主宰面前,再强的实力,也不过蚍蜉草芥、蝼蚁虫豸。
百家折戟,千门羽铩。
最终决战于落荇野时,可谓是日月失辉、山川哑响。
举目之处,皆为尸骨。
最终是神界出手降下天火,以谁都别活的燎原之势焚尽一整片战场。
打疯了的双方才止戈,茫然的看着一无所有的自已与对方。
知风抬起头,看见的就是一片曝尸荒野又挫骨扬灰的景象。
他慢慢站起身,几日的记忆在混沌一片的脑海中打架。
岑凌风为保护一位无措的、寻找妈妈的小女孩,已经死在了第三日。
他最后血流干了却还是微笑着摸摸小女孩的头:“乖,去找妈妈。”
纪云风直接在第五日不知所踪。
裴文风哀恸的抱着知风,长发上皆是层层干涸又浸染的血:“怎么办……”
知风沉默的抚上人冰冷僵硬的头发,黏腻而腥臭的血滚了满身,混在袍上分不清是自已的血还是多少人的。
他们仿佛从血海中来。
“我带你回家。”
知风决心当一回逃兵。
也许失踪的纪云风就是回家了呢。
“我们要回……”
“回华川。”
知风怕裴文风睡过去,一直在和裴文风说话:
“小时候有一次下了场雨,山上长了蘑菇,你记得吗?”
“我说能吃,你不信,我摘了回家炒着吃你吃的比我香,然后我没中毒你中毒了,气的你母亲骂你说狗尿浇的你也吃。”
“你还记得你怎么说的吗?你说你相信我不会给你下毒。但是把你毒死了,不就没人和我争第一了。”
裴文风听的笑起来:“我记得啊,那时候你说粉色的蘑菇,我说什么你踩了我的墓,我给你骂一顿说我还没死呢就已经开始想在我坟前偷我陪葬品了。我知道那个蘑菇有毒。我只是想知道,我吃到第几口的时候你才会拦下我。”
“然后我就和你抢盘子,说你已经吃了好几口了这是我摘的不许你吃了。”
知风也笑了,但他很清楚,自已不一定有那个能力和裴文风回家了。
如有必要,他会送走裴文风。
“知风,”裴文风忽然唤他,“如果我死前做了永远对不起你的事,你会怨我么?”
“人死债销。”知风捏紧了口袋中的传送符,“那你别死。”
“都到这一步了你还要呛我么?”裴文风抬眼,“你信不信我给你一剑让你和我一起死。”
“捅,来,”知风松开人,“你不给我一剑我瞧不起你。”
“呦呵?”裴文风好像一下子有了力气,“你这和说我不行有什么区别?”
“有,”知风斜了人一眼,“我没摆明了说你不行。”
“我真给你一下你信不信?”裴文风气急败坏。
“你这一点都不像中了毒的。”知风淡淡的道,“像给人下了毒还成功没被发现的。”
你要是能行,你自已走回去。
裴文风感觉心口脑子一起疼。
“所以,”知风问道,“你那对不起我的事是什么?”
裴文风看着知风倒映着火光的眼睛,神色暗了暗:“没什么。”
“你不会随随便便说假设。”知风停下脚步,“你承认还是我打到你承认?”
“我都这样了你还忍心打我?”裴文风可怜兮兮的试图把话题揭过去。
“忍心。”知风抬手,“在揍你这件事上,我一直都忍心。”
然后,那只手被擒住了。
裴文风把那只手扭到人身后,闭上眼,吻了下去。
一瞬间,知风浑身过电。
比之刚才从火中走过还要灼热。
天火之下,情火焚燃。
裴文风原本只想浅尝辄止。
但他的唇瓣湿了,是知风的眼泪。
很咸很苦涩的一滴,砸在他心上。
他几乎要不能自已。
情火灼心,气息紊乱。
裴文风一下子没压住体内的毒,松开人,眼前一花。
他以为自已会蹲到地上。
但知风接住了他,然后,轻柔的将他搂到了怀中。
知风甚至没有问他是想耍流氓还是想怎样。
“我送你回家。”
知风温柔的说着。
“等我回家,你再给我个解释。”
但此时,一团天火降下。
裴文风一把推开知风,那团火准确的砸在了他背上。
知风什么都没反应过来。
他只看见裴文风张了张口,无声的说了几个字。
尔后,身死道消。
没了燃料,火也落到了地上。
知风失控的不管不顾余烬多么烫手,在地上胡乱抓了起来,仿佛这样就能留住哪怕一捧裴云天的神识。
但是,天火之下,万物俱息。
他能抓住的只有裴文风扔给他的引雾。
那个裴文风亲手驯化、契合、将要温养出器灵的法器。
引雾见裴文风殒身,甚至想殉主。
知风回过头,看见颤抖的引雾,不由得伸出手。
指尖触到灯体的那一刻,神识清明。
裴文风最后一次救了他,把他从走火入魔拉了回来。
知风闭上眼,他知道自已要做什么了。
那张符终究是用在了自已身上。
他要带着引雾,回华川。
他想过把裴文风治好让他发现自已没死的尴尬,想过这家伙要是耍流氓就把他打一顿扔进自已闭关的石室老实了再放出来,也想过以后与裴文风二人一剑一灯行走江湖……
他独独没有想过裴文风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在自已眼前。
那时的知风还未除却俗姓。
裴文风,沈知风,岑凌风,纪云风。
这四个名字,从此遥远而陌生。
“知风,”他选择修无情道时,长老抽去情脉之前最后问了一遍:“你可有悔?”
知风闭了闭眼,他已感知不到自已对昔时故人的怀念:
“此生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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