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1977年冬)
广播里传出那条消息时,徐温玲正和董海舟在试验田里给冬小麦覆草。十二月的寒风刮得人脸生疼,田垄上的霜花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教育部决定,恢复全国高等院校招生考试,凡是工人、农民、知青..."
董海舟的铁锹"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徐温玲手里的草捆散开了,稻草随风飘舞,像一群突然获得自由的金色小鸟。
"高考...恢复了?"她声音发颤,冻得通红的手指无意识地抓住董海舟的袖口。
董海舟的喉结上下滚动,黑眼睛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远处大队部的喇叭还在继续播报着报考细则,那些字句像种子一样落在这片黑土地上,落在两个年轻人久旱逢甘霖的心田里。
"玲子..."董海舟嗓子发紧,"你能行!你爸是农大高材生,你..."
"我们一起考!"徐温玲突然说,眼睛亮得像星星,"农技校的课程我们不是都学得很好吗?"
董海舟低头看着自己粗糙的、布满老茧的手掌,这双能修好任何拖拉机的手,己经五年没正经拿过笔了。他初中都没毕业,拼音还是徐温玲前年才教会他的。
"我...我还是搞我的农机吧..."他弯腰捡起铁锹,声音闷闷的。
当晚,知青点的煤油灯一首亮到后半夜。徐温玲翻出父亲留下的所有教材,按科目分类整理。当她抱着一摞书去找董海舟时,发现他不在男知青宿舍。
拖拉机棚里传来金属碰撞声。董海舟正躺在"东方红"底下检修,满脸油污,脚边放着半瓶地瓜烧。看见徐温玲来了,他慌忙想藏酒瓶,却碰倒了工具箱。
"别躲了。"徐温玲蹲下身,从兜里掏出个烤得焦香的玉米饼,"给,趁热吃。"
董海舟接过饼子掰成两半,大的那块塞回给她。两人就着昏黄的马灯默默啃着,机油味混着玉米香,谁也没提高考的事。
"玲子..."最终还是董海舟打破了沉默,"我连二元一次方程都解不利索..."
"我教你。"徐温玲从怀里掏出本手抄笔记,"从今晚开始,每天两小时。"
董海舟望着她坚定的眼神,突然觉得嗓子眼发堵。他别过脸去,用袖子狠狠擦了擦眼睛:"...好。"
从那天起,试验田旁的小仓库成了他们的秘密课堂。徐温玲用木箱当课桌,捡来的粉笔头在黑板上写字。董海舟学得极其刻苦,手掌上的茧子磨破了又长,笔记本上全是汗渍和血印子。
一天夜里,徐温玲被一阵压抑的哭声惊醒。她披衣出门,看见董海舟蹲在井台边,面前摊着张做了一半的数学卷子,上面满是涂改痕迹。
"太难了..."他肩膀颤抖着,"我根本不是读书的料..."
徐温玲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抱住他。董海舟的棉袄上还带着机油味,后背的肌肉因常年劳作而结实如铁。这个能在暴风雪中保护她的男人,此刻脆弱得像株幼苗。
"你看。"她指向夜空中的北斗星,"像不像个勺子?我爹说,再黑的夜,找到北斗就能辨明方向。"她转身捧起董海舟的脸,"你就是我的北斗。"
第二天清晨,董海舟在徐温玲门前放了束野冬青,红艳艳的果子沾着晨露。附着的纸条上歪歪扭扭地写着:"我一定考上。"
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整个向阳屯都知道两个知青要考大学了。大多数社员是支持的,张大爷甚至送来了孙子用过的《数理化自学丛书》。但刘铁柱一伙人却阴阳怪气起来。
"啧啧,想当大学生老爷了?"刘铁柱在田间地头散布闲话,"忘了是谁教会你们种地的?忘本啊!"
更恶劣的是,有人趁夜往知青点门口泼粪,还把徐温玲的复习资料扔进了水井。董海舟气得要去拼命,被徐温玲拦住了。
"开大会。"她眼睛里有团火,"我要当着全公社的面说清楚。"
社员大会上,徐温玲站在毛主席像下,没拿讲稿。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声音清亮得像山涧泉水。
"乡亲们,我和董海舟要考大学,不是为了逃离农村。"她举起长满茧子的手,"这双手插过秧、割过麦、修过拖拉机,我永远记得是谁教会我这些。"
老马主任带头鼓掌。张大爷颤巍巍地站起来:"娃们读书是为咱农民争气!谁再使坏,我第一个不答应!"说着竟当众撕碎了刘铁柱递上的举报信。
转眼到了报名日。县城教育局门口排起长龙,有知青,有工人,还有拖儿带女的中年人。徐温玲和董海舟凌晨三点就从向阳屯出发,踩着月光走了二十里山路。
"姓名?年龄?报考类别?"工作人员头也不抬地问。
"徐温玲,22岁,理科。"
"董海舟,23岁,理科。"
两张薄薄的报名表,承载着沉甸甸的梦想。回家的路上,两人经过新华书店,玻璃橱窗里陈列着崭新的《高考大纲》。定价两元五角——相当于他们半个月的工分。
董海舟盯着书看了很久,最后拉着徐温玲走了:"咱有农技校的教材,够用了。"
可当晚徐温玲值夜时,发现枕头下多了本崭新的《高考大纲》,扉页上写着:"玲子,加油!"她跑到男知青宿舍,看见董海舟正就着月光啃冷馒头——他省下了半个月的饭钱。
备考的日子像拉紧的弓弦。白天要完成繁重的劳动,夜里才能复习。徐温玲瘦了一圈,董海舟更是熬得两眼通红。但他们相互扶持着,像两株并肩生长的麦苗,在寒风中愈发坚韧。
元旦那天,公社放了半天假。两人躲到麦垛后面,董海舟神秘兮兮地掏出个小布包:"给你的。"
那是一支改装过的钢笔,笔杆是用拖拉机轴承的铜套做的,沉甸甸的,灌一次墨水能用半个月。笔帽上刻着小小的"永动"二字。
"考试时用..."董海舟耳朵尖发红,"我磨了好几个晚上..."
徐温玲从贴身的衣袋里取出个红布包着的书签,上面绣着"革命伴侣"西个字,背面是她工整的字迹:"无论考上哪里,心永远在一起。"
两人相视而笑,额头轻轻相抵。麦垛外,新年的第一场雪悄然飘落。
高考那天,暴雨倾盆。去考场的土路变成了泥潭,班车陷在半路动弹不得。眼看开考时间临近,董海舟突然蹲下:"上来,我背你过去!"
徐温玲伏在他宽厚的背上,两人在齐膝的泥水中艰难前行。雨水顺着董海舟的脖颈流进衣领,他的呼吸越来越重,却始终稳稳地托着她。
"放我下来吧..."徐温玲心疼地抹去他脸上的雨水。
"别动!"董海舟咬牙道,"就是爬,我也要把你送进考场!"
当两人浑身湿透地冲进考场时,监考老师都惊呆了。徐温玲的辫子滴着水,董海舟的胶鞋里能倒出半斤泥。但他们的准考证都用油纸包得好好的,一个字都没模糊。
考场上,徐温玲握着那支"永动"钢笔,文思如泉涌。作文题是《路》,她写了下乡知青如何用知识与汗水浇灌黑土地;写了大雪封山时老农张大爷如何冒雪送粮;写了董海舟如何用轴承改造农机具...
最后一科考完时,夕阳穿透云层,为雨后的县城镀上金边。董海舟在校门口等她,手里举着根糖葫芦——那是他用修拖拉机攒下的最后五毛钱买的。
"我觉得我能考上中专。"他难得地自信了一次,"最后那道拖拉机功率计算题,我全做出来了!"
徐温玲咬下一颗山楂,酸甜的滋味在舌尖绽放。无论结果如何,这段并肩奋斗的日子,己经像糖葫芦上的蜜糖一样,永远粘在了记忆里。
回村的路上,他们看见邮局门口挤满了人——高考答案出来了。董海舟紧张得不敢去看,徐温玲却拉着他挤进人群。
"玲子!"对完答案,董海舟的声音都变了调,"我...我可能真的能上大学!"
徐温玲笑着笑着就哭了。那一刻,她仿佛看见父亲在天上微笑,看见金黄的麦浪在风中起伏,看见两个年轻人的命运,正随着国家的变革而转向光明。
而在他们身后,刘铁柱正鬼鬼祟祟地溜进邮局,手里捏着一封寄往县革委会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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