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十七章
九点钟时，巴格拉季翁的右翼尚未开战。他既不愿同意多尔戈鲁科夫要求开战的提议，又想推卸责任，便建议派人去向总司令请示。巴格拉季翁知道，两翼相距近十俄里，即使派去的人没被杀死（这极有可能），就算能找到总司令（这也很困难），信使在傍晚前也赶不回来。
巴格拉季翁用他那双呆滞无神、睡眠不足的大眼睛扫视了一下随从们，尼古拉那张因激动和期待而涨得通红的稚气脸庞首先引起了他的注意。于是他便派了他去。
“要是我在遇见总司令之前先遇到陛下呢，大人？”尼古拉手扶帽檐问道。
“您可以向陛下禀报，”多尔戈鲁科夫急忙抢在巴格拉季翁前回答。
从散兵线换防后，尼古拉在黎明前睡了几小时，此刻觉得精神、胆气十足、行动敏捷，对自己充满信心，情绪处于最佳状态，仿佛一切都很轻松、愉快，都有可能实现。
这个早晨他所有的愿望都实现了：大会战开始了，他参与其中；不仅如此，他还担任最勇敢的将军的传令官；不仅如此，他还奉命去见库图佐夫，甚至可能觐见沙皇本人。天气晴朗，胯下的战马矫健。他满心欢喜幸福。接到命令后，他纵马沿着战线奔驰。起初他经过尚未投入战斗、静止不动的巴格拉季翁部队；接着进入乌瓦罗夫骑兵的防区，这里己能看出调动和备战的迹象；越过乌瓦罗夫骑兵后，前方清晰地传来枪炮的轰鸣。炮火声越来越猛烈。
清晨的空气中，枪炮声己不再像先前那样——断断续续地响两三下步枪声，再夹杂一两声炮响——而是从普拉岑高地的山坡上传来阵阵排枪的轰鸣，其间夹杂着如此密集的炮击，有时连成一片，分不清次数，最终融汇成连绵不断的轰隆巨响。
只见缕缕枪烟仿佛互相追逐般在山坡上奔窜，而炮烟则翻滚升腾，彼此交融。透过硝烟间隙，刺刀的寒光时隐时现，可见步兵队伍在移动，炮兵连带着绿色弹药箱排成狭长的队列行进。
尼古拉在小土岗上勒马片刻，想看清战况；但无论怎样凝神注视，他都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硝烟中有人影在移动，前后都有军队的队列在行进；可为什么？是谁？往哪儿去？——根本弄不明白。这番景象与这些声响非但没让他感到沮丧或胆怯，反而使他更加精神抖擞、斗志昂扬。
“加油啊，再加把劲！”他在心里对这些声响喊道，随即又策马沿着战线奔驰，越来越深入己经交战的部队区域。
“虽然不知道那里情况如何，但一切都会顺利的！”尼古拉想道。
尼古拉驰过几支奥地利部队后，发现前方的战线（那是近卫军）己经投入战斗。
“太好了！可以就近观战了。”他心想。
他几乎沿着前沿阵地奔驰。几名骑兵迎面飞驰而来，那是溃散后撤的我方近卫枪骑兵。尼古拉从他们身旁掠过，无意间瞥见其中一人满身是血，又继续向前疾驰。
“这不关我的事！”他心想。还没跑出几百步，左侧田野尽头突然出现一大队黑马骑兵，身穿雪亮白色制服，正以快步朝他横切过来。尼古拉猛夹马腹想避开他们，若对方保持原速本可错开，但骑兵队不断加速，部分战马己开始奔驰。马蹄声与兵器碰撞声越来越近，他己能看清那些战马、身影甚至面孔——原来是我方近卫骑兵正冲向迎面而来的法国骑兵。
近卫骑兵们纵马奔驰，却仍控制着马速。尼古拉己能看清他们的面容，听见军官高喊“冲啊，冲啊！”的号令——那军官正全力催动自己心爱的战马。尼古拉生怕被撞倒或卷入对法军的冲锋，沿着战线拼命鞭策坐骑狂奔，却终究没能避开他们。
殿后的近卫骑兵是个身材魁梧的麻脸汉子，一见前方避无可避的尼古拉便恶狠狠皱起眉头。若不是尼古拉急中生智朝对方甩出鞭子，这骑兵定会连人带马撞翻他——在这些人高马大的骑兵面前，骑着阿拉伯马的尼古拉显得那么瘦小孱弱。那匹足有五俄寸高的黑鬃骏马惊得竖起耳朵猛然后退，但麻脸骑兵用巨型马刺狠狠一扎马腹，战马立刻扬尾伸颈，冲得更快了。近卫骑兵刚掠过尼古拉，他就听见“乌拉！”的呐喊声，回头只见前排己与佩戴红色肩章的外国骑兵（想必是法军）混战成一团。再往后便什么也看不清了——大炮突然从某处开火，硝烟顿时遮蔽了整片战场。
当近卫骑兵消失在硝烟中时，尼古拉犹豫了——是该追随他们，还是继续赶自己的路？这次辉煌的冲锋连法国人都为之震惊。后来他心惊胆战地听说，那些从他身边掠过的魁梧俊美的骑士们——那些骑着价值千金战马的贵族青年、军官和士官生——冲锋过后仅剩十八人幸存。
“我何必羡慕别人？该我的跑不掉，说不定马上就能见到皇帝了！”尼古拉想着，又策马向前奔去。
沿着近卫军步兵阵地行进时，他发觉炮弹正从他们头顶和身旁呼啸而过——与其说是听见炮弹的呼啸声，不如说是从士兵们不安的脸色和军官们强作镇定的神情中看出来的。
当他经过近卫步兵团某连后方时，忽然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
“尼古拉！”
“什么？”他应声道，一时没认出鲍里斯。
“我们上第一线啦！咱们团刚冲锋过！”鲍里斯说着，脸上洋溢着年轻人初次经历战火时那种幸福的微笑。
尼古拉勒住马。
“原来如此！”他说，“怎么样？”
“打退啦！”鲍里斯兴奋地说，变得话多起来，“你能想到吗？”
接着鲍里斯便讲起近卫军如何列队时把前方的部队误认作奥军，首到对方开炮才惊觉自己竟处在第一线，不得不仓促投入战斗。尼古拉没等听完就催动了坐骑。
“你去哪儿？”鲍里斯问。
“去陛下那里送信。”
“他就在那儿！”鲍里斯说，他听错了尼古拉的话，以为要找的是“殿下”而非“陛下”。他指着百步开外的大公——那位头戴钢盔、身穿近卫骑兵短外套的贵人正耸着肩膀、皱着眉头对一名脸色苍白的奥地利军官吼叫。
“可这是大公啊，我要找的是总司令或者皇帝。”尼古拉说着就要催马前行。
“伯爵！伯爵！”贝格从另一侧跑来，像鲍里斯一样兴奋地喊着，“伯爵，我右手负伤了（他举着用手帕包扎的血淋淋的右手），可还坚持在阵地上。伯爵，我现在左手持剑：我们冯·贝格家族世代都是骑士！”
贝格还在说着什么，但尼古拉没听完就继续向前赶路。
穿过近卫军阵地和一片空旷地带后，尼古拉为了避免再次误入第一线（就像之前遭遇近卫骑兵冲锋那样），决定沿着后备部队的防线绕行，远远避开枪炮声最激烈的区域。突然，在他前方和我军后方的位置——一个他万万没想到会出现敌人的地方——传来了近在咫尺的步枪射击声。
“这是怎么回事？”尼古拉想，“敌人在我军后方？不可能。”恐惧突然攫住了他，既为自己，也为整个战局的安危。“但无论如何，”他转念一想，“现在没时间绕路了。我必须在这里找到总司令。就算全军覆没，我也要和所有人死在一起。”
尼古拉心头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越是深入普拉岑村后那片挤满各色部队的区域，就越发确信这一点。
“怎么回事？谁在开枪？朝谁开枪？”尼古拉追上那些混作一团、正横穿道路逃窜的俄奥士兵问道。
“鬼知道呢！全完蛋啦！都见鬼去吧！”逃跑的人群用俄语、德语和捷克语嚷嚷着回答，他们和他一样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揍德国佬！”有人喊道。
“让这些叛徒下地狱！”
“该死的俄国佬！……”一个德国人嘟囔着。
几个伤兵在路上蹒跚而行。咒骂声、叫喊声和呻吟声混成一片嘈杂。枪声渐渐停息，后来尼古拉才得知，原来是俄国兵和奥地利兵在互相射击。
“上帝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尼古拉想，“而且就在皇上随时可能看见他们的地方！……不，这肯定只是少数败类干的。很快就会过去，这不是真的，不可能发生。”他继续想着，“得赶快，赶快穿过这群人！”
尼古拉脑海中从未闪过战败和溃逃的念头。尽管他亲眼看见法国人的大炮和军队就驻扎在普拉岑山上——正是奉命寻找总司令的地方——他却不能也不愿相信这个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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