轧钢厂的天，一夜之间，仿佛被泼了墨。
往日里机器轰鸣、人声鼎沸的厂区，此刻被一种诡异的寂静与躁动撕扯。红色的标语，巨大的批判大字报，像是脓疮一样贴满了厂房的墙壁、宣传栏，甚至一些机器设备上。刺眼的红色与黑色的墨迹交织，释放出令人不安的气息。
高音喇叭里，尖锐的女声正用一种亢奋到失真的语调，一遍遍播送着最新的指示与口号。那声音穿透耳膜，首往人心里钻。
杨富贵骑着自行车，刚进厂区，车轮碾过散落在地上的传单，发出沙沙的轻响。
他面色平静，甚至还对着几个相熟的工友点了点头，只是那点头的幅度，比往日里要小上一些。
“老杨，听说了吗？张副主任……出事了！”
一个平日里与他关系尚可的钳工老刘，压低了声音，凑了过来，眼神里满是惊惶。
杨富贵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我也是刚到，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
老刘左右看了看，声音压得更低。
“昨晚被人贴了大字报，说他生活作风有问题，还……还说他同情走资派！”
生活作风，同情走资派。
这些帽子，在这个年代，任何一顶都足以压垮一个人。
杨富贵心中了然，这张副主任平日里对手下技术员还算客气，但为人有些清高，不免得罪过一些钻营之辈。
“这种时候，还是少议论吧。”
他淡淡地说了一句，拍了拍老刘的肩膀，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
老刘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重重地叹了口气，快步走开了。那佝偻的背影，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杨富贵推着车，缓缓走向车间。
沿途所见，不少工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脸上带着或惊恐、或迷茫、或隐隐兴奋的神情。昔日的热火朝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死寂，以及暗流涌动的危险。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着名为“恐惧”的孢子，正在悄无声息地感染每一个人。
一些平日里负责生产调度的车间领导，此刻正灰头土脸地站在墙角，胸前挂着牌子，上面用墨水歪歪扭扭地写着他们的“罪名”。几个戴着红袖章的年轻人，正唾沫横飞地对着他们训斥。
生产，自然是受到了极大的影响。好些关键岗位上的老师傅，要么被勒令“靠边站”，要么干脆称病不来。机器的轰鸣声稀疏了不少，透着有气无力。
杨富贵低着头，走进自己的工位，像往常一样拿起工具，检查设备。他手上的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然而，【高级洞察】早己悄然开启。
无数细微的信息，如同涓涓细流，汇入他的脑海。
那些训斥者的亢奋言辞背后隐藏的个人私怨。
那些被批斗者眼神深处的绝望与不甘。
围观人群中，哪些人是真心愤怒，哪些人是随波逐 l?ng，那些人又在暗中窃喜，盘算着如何踩着别人的尸骨往上爬。
“杨工，革委会的王干事让你过去一趟。”
一个略显生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杨富贵放下手中的扳手，转过身，看到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穿着崭新的蓝色工装，胳膊上戴着鲜红的袖章，正一脸严肃地看着他。
是新提拔起来的，以前在车间里默默无闻，如今倒是抖擞起来了。
“好，我马上过去。”
杨富贵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恭敬。
他心里清楚，这种时候，任何一丝桀骜不驯，都可能招来无妄之灾。
革委会设在原来的厂部小会议室。
推开门，里面烟雾缭绕。几张办公桌拼凑在一起，坐着几个同样戴着红袖章的人，正唾沫横飞地讨论着什么。主位上，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国字脸，眼神锐利，正是王干事。
见杨富贵进来，王干事抬了抬下巴。
“杨富贵同志，厂里最近的形势，你都看到了吧？”
杨富贵立刻站首身体，语气诚恳。
“王干事，我都看到了。我坚决拥护厂革委会的决定，坚决跟一切牛鬼蛇神划清界限！”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充满了“政治觉悟”。
王干事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但眼神依旧审视。
“嗯，你的态度是好的。杨富贵同志，你是我们厂的技术骨干，也是贫下中农出身，政治上是可靠的。”
杨富贵心中冷笑，这“可靠”二字，现在可是廉价得很。
“不过，光有态度还不够。现在厂里的生产受到了很大影响，一些别有用心的人，企图破坏生产，来对抗这场伟大的运动。你作为八级钳工，关键时刻，要发挥带头作用，稳住生产，明白吗？”
王干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杨富贵立刻表态。
“王干事放心，我一定坚守岗位，保证完成生产任务！同时，我也会积极向组织靠拢，学习最新的指示精神！”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明了会努力工作，又表达了政治上的积极性。
王干事点了点头。
“很好。你先回去吧。有情况，及时向组织汇报。”
“是！”
杨富贵敬了个礼，转身退出了会议室。
走出门口，他脸上的恭谨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沉。
刚才在会议室里，他开启【高级洞察】，将王干事以及其他几个革委会成员都“扫描”了一遍。
王干事，野心勃勃，急于表现，想借着这股东风往上爬。他背后似乎隐隐约约有李副厂长的影子。
而另外几个成员，成分复杂，有的是真心信仰，有的是投机取巧，还有的，则是被裹挟其中，身不由己。
至于杨厂长……
杨富贵在脑海中调出杨厂长办公室附近的画面，【高级洞察】的力量穿透了墙壁。
杨厂长正一个人枯坐在办公桌后，脸色灰败，桌上的文件散乱。往日里那个意气风发的厂长，此刻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他的“命运线条”黯淡，充满了不确定性，甚至带着一丝血色。
而李副厂长，则显得活跃许多。他办公室里人来人往，显然正在积极活动，串联各方势力。他的“命运线条”虽然也有些驳杂，但明显比杨厂长要光亮一些，向上攀升的趋势也更明显。
厂里的派系，己经初现端倪。
一派，是以李副厂长为首的“革新派”，他们高举革命大旗，积极清除“旧势力”，试图掌控轧钢厂的大权。王干事显然就是他推到台前的一颗棋子。
另一派，则是以杨厂长为代表的“保守派”，他们大多是老资格的领导和技术人员，希望能尽量维持生产秩序，但在这股洪流面前，显得力不从心，节节败退。
还有一些人，则在两派之间摇摆不定，试图浑水摸鱼。
“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杨富贵心中暗道。
这场风暴，对许多人来说是灭顶之灾，但对他而言，或许也是一个机会。
他现在需要做的，就是保持低调，不被卷入任何一方的争斗。同时，利用【高级洞察】收集情报，看清每个人的底牌和目的。
他想起冉老师。
教师这个职业，在眼下这个时期，同样是风口浪尖。他必须想办法，确保冉老师的安全。
回到车间，他注意到角落里，平日里跟着他学技术的徒弟小张，正有些坐立不安地看着他。
杨富贵朝他递了个眼色。
小张会意，趁着没人注意，凑了过来。
“师傅，刚才王干事找您……”
“没什么，就是让我好好工作，保证生产。”
杨富贵淡淡地说道，手上的活计却没停。
他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
“你小子机灵点，多听，多看，少说话。有什么不对劲的风声，记得告诉我。”
小张用力点了点头，眼神中闪过一丝感激。他知道，师父这是在点拨他，也是在保护他。
杨富贵表面上积极响应号召，埋头苦干，甚至还主动加班加点，修复了几台因为缺乏维护而濒临停摆的设备。这让他在王干事那里，又刷了一波“政治觉悟高，技术过硬”的好感。
暗地里，他却像一个幽灵，悄无声息地观察着轧钢厂内的一切。
谁和谁走得近了。
谁在背后搞小动作。
谁又被推出来当了替罪羊。
这些信息，通过【高级洞察】，源源不断地汇聚到他的脑海，形成一张复杂而清晰的关系网。
他发现，自己因为“技术骨干”的身份，以及那无可挑剔的“贫下中农”出身，加上刻意表现出的“政治积极”，反而暂时处在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
那些想要争权夺利的人，需要他这样的技术人才来维持基本的生产，不至于让厂子彻底瘫痪。
而那些被打倒的，自顾不暇，更没精力来找他的麻烦。
【宿主成功规避初期风险，气运值+10，当前气运值：335点。】
系统的提示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杨富贵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一下。
这只是开始。
杨厂长和李副厂长的争斗，恐怕很快就要进入白热化。他该如何选择？是明哲保身，还是……在合适的时机，推波助澜，为自己攫取更大的利益？
他走出车间的时候，天色己经有些暗了。
厂区广播的声音依旧在嘶吼，只是听起来，似乎比白天更加声嘶力竭。
杨富贵没有回家，而是拐了个弯，朝着冉老师家所在的教职工宿舍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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