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美洲。
这是五年来的第一次，阮昭没有在医院的消毒水气味中醒来。
窗外是高耸的杉木林，晨雾裹着松香漫进窗棂。
她下意识去摸左手腕上的住院腕带，却只触碰到一道微微凸起的疤，像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贝痕。
这五年，她经历化疗、抢救、骨髓移植，扛过移植后的排异。
一次次的，被死神带走，再被一次次拽回。
她受不了疼痛，受不了思念，看不到希望的日子，满是绝望地偷偷割腕了结。
林夫人单疏桐，颤抖地举着装有剧毒胶囊的小瓶，“你若觉得生活苦，妈妈就跟你一起死！放心，这次备了足足的量，绝对不给任何人抢救的机会！”
原来，自当年阮昭被拐后，单疏桐不止一次自杀。
她随身携带毒酒胶囊，若确认女儿死亡，立刻吞服。
念了二十年，找了二十年。
血缘关系的奇妙就在于，始终对冷冰冰的一纸亲子鉴定抱有怀疑态度。
若不是那梳子突然断裂，在修复使用的金漆里发现了暗红色的干涸血迹，恐怕这个亲生女儿就要被杜晓玉李代桃僵了。
所以，只要有一丝希望，单疏桐都不会轻易放弃阮昭的生命。
如今，阮昭在父母和家人的关怀下，经过复建，能一口气走到离庄园最远的白桦林。
她蹲下来，把脸埋进潮湿的苔藓。
终于，她不是因为疼痛而流泪。
重生不是痊愈，是学会时刻与幽灵共舞！
......
早餐，阮昭盯着枫糖浆发呆。
“不合口味？”林世襄问。
她摇头，突然把整壶糖浆浇在薄饼上。
甜得发苦，却让她眼眶发热。
这味道，让她想起被傅烬迟喂糖喂到血糖飙升的糗事，心脏不禁隐隐作痛。
“你有病啊！怎么这么自私！都倒光了别人吃什么？”
大呼小叫的，是林氏夫妇领养的女儿。
当年阮昭被拐后，林世襄实在不忍妻子思念成疾，于是在第二年，去当地福利院领养了一名与阮昭年纪不相上下的女婴，取名林棠。
于林棠来说，林家就是她的原生家庭，林世襄和单疏桐就是她的爸爸妈妈。
甭管亲生与否，阮昭回来是鸠占鹊巢，对她的态度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还好几次偷偷拔下阮昭的头发去做亲子鉴定，最后被结果气个半死。
六哥林隐路过，拍了一下林棠后脑勺，“大早上的就闹得鸡犬不宁，你就不能像昭昭一样安静些？”
林棠气不过，“她是哑巴，当然安静！”
“棠棠！”林世襄从报纸后探出头，“不许你这样说姐姐，她患的是失语症，不是哑巴。”
“不都一样！闷葫芦似的也不吭声...”
“所以啊，你不要随便欺负她！”单疏桐端着养生粥出来，“妈妈是会生气的哦。”
“哼！你们都偏心，我不吃了！我要饿死我自己！让你们后悔这么对我！啊啊啊啊！！”林棠崩溃跺脚，转身向楼上跑去。
阮昭焦急比划，指着林棠跑走的方向。
林隐扳过她的身子，“吃你的不用管她，死丫头私藏了整柜的零食，饿不死。”
随后拿走她面前甜度超标的薄饼，“糖浆可不是这么吃的，还是喝粥吧，妈熬粥是一绝，咱们可都没昭昭的口福呢。”
林世襄搭腔，“这话不假，你妈妈可是不轻易下厨房，这么多年，也就这一道能拿得出手的绝活。”
阮昭笑了。
单疏桐摸摸女儿的头，“好不容易见到你笑...”
阮昭伸出手，慢慢比划着，“对不起，妈妈。”
单疏桐心疼得不行，抱着她安慰，“别说对不起孩子，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过些日子，妈妈带你回国转转，领你看个著名的心理医生。”
林隐抬头，“都说了，昭昭的病我能治，看什么心理医生啊！”
提到这个，林世襄就气不打一处来，“有你那么治病的？把昭昭的药换成跳跳糖加可乐...”
“那叫情绪唤醒疗法！爸，您不懂就别瞎评判，连我导师都说这个方法可以写到我博士论文里。”
林世襄头痛，“你和你导师都是老六！”
单疏桐给阮昭盛粥，“顺便去看看你西哥，再顺便看看那个谁。”
林隐凑过来八卦，“谁呀？”
“没谁，我以北美艺术基金会代表的身份回国，受邀参加一场顶级私人拍卖会，让你西哥和昭昭帮我掌掌眼。”
“花钱的事儿，您怎么从来不带我！”林隐一脸不忿，“我也想尝尝点天灯的滋味！”
林世襄：“想不想尝尝你老子皮带的滋味？”
......
半个月后，阮昭坐上了归国的私人飞机。
林棠非要跟着一起，缠着单疏桐左一句“妈妈”右一句“妈妈”。
阮昭独自蜷缩在真皮座椅里，望着窗外翻涌的云海，心中感慨万千。
飞机遇到气流颠簸时，她突然攥紧扶手。
不是怕坠毁，而是条件反射般去摸根本不存在的止痛泵。
五年了，她的身体仍然记得那些被生理盐水伪装成吗啡的日夜，仍记得她疼到极限时将傅烬迟手臂咬出血的满嘴铁锈味道。
机舱里播放的钢琴曲突然卡顿，循环起某个小节。
那是七哥林望为她谱的《昭昭归途》，此刻诡异地与记忆里傅烬迟弹奏的《船歌》重叠。
她扯下耳机，耳塞不小心滚落脚边。
俯身去捡拾，看见座椅下黏着一张——浅金色的幻彩糖纸。
她起身，闭眼倚着靠背。
不想触及的过去，偏偏到处都是过去！
一夜未眠。
三万英尺高空，阳光透过结了薄霜舷窗，霜花蔓延成梳齿状裂痕。
她伸手去擦，却在玻璃反光里看见了傅烬迟的身影。
猛然回头，只能听见自己心脏的鼓噪。
“要着陆了。”空乘提醒道。
幻象消散，玻璃窗上，只有她自己那张茫然的脸和眼角迟迟未落的泪。
她拿出药瓶，抖出一颗治疗精神类疾病的药片，生生吞了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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