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滩的雨,下得黏腻而阴冷,像是老天爷流不尽的脓水。法租界边缘,一栋外表毫不起眼、灰墙斑驳的三层石库门小楼,如同蛰伏在暗影里的巨兽。没有招牌,没有灯火,唯有那两扇厚重的、包裹着铁皮的乌木大门,在雨幕中沉默地敞开着,仿佛巨兽无声张开的咽喉,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混合着陈旧香火、鸦片烟膏和血腥气的阴森气息。
这便是青帮最隐秘、也最森严的所在——香堂总舵。
跨过那高得离谱的门槛,仿佛一步踏入了另一个时空。光线骤然昏暗下来,仅有几盏长明油灯在穿堂而过的阴风里摇曳不定,将巨大厅堂内林立的、漆色斑驳的粗大木柱,投射成无数扭曲晃动的鬼影。空气冰冷、潮湿、凝滞,吸饱了数百年来浸透此地的香灰、汗臭、血腥和一种深沉的、挥之不去的怨毒。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着陈年的灰尘和看不见的亡魂。
香堂深处,烟雾缭绕。三尊巨大的、通体乌黑、面目模糊狰狞的祖师爷神像,在最高处的神龛中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众生。神像前,一张巨大的、布满刀劈斧凿痕迹的紫檀供桌,上面密密麻麻排列着历代青帮大佬的牌位,黑漆金字,森然肃杀。桌前的三足青铜香炉里,插着三支粗如儿臂、冒着袅袅青烟的线香,烟气浓得化不开,如同凝固的愁云惨雾。
左边一张,坐着杜啸林。
这位曾经叱咤风云、跺跺脚上海滩也要抖三抖的青帮大亨,此刻却像一具被抽干了精气的蜡像。一身裁剪依旧考究的黑色绸缎长衫,松松垮垮地挂在他急剧消瘦、佝偻下去的躯体上。眼窝深陷,颧骨高耸,脸色是一种不祥的青灰色,只有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偶尔闪过的精光,如同垂死毒蛇最后的怨毒。他枯瘦如柴的手指间,夹着一杆镶金嵌玉、烟锅硕大的象牙烟枪。烟锅里,暗红色的鸦片膏正无声地沸腾着,散发出甜腻到令人作呕的香气。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雾从鼻腔和干裂的嘴唇间缓缓溢出,将他那张枯槁的脸笼罩得更加阴森诡异。他整个人都陷在椅子里,仿佛只有靠着这口大烟,才能勉强维系着最后一点活气。
右边一张,坐着黄金荣。
与杜啸林的枯槁不同,黄金荣如同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他穿着同样质地的黑色绸衫,但身形依旧魁梧,只是那魁梧中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虚胖。一张布满老年斑的圆脸上,此刻却涨成了猪肝色,肥肉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燃烧着熊熊的怒火、刻骨的仇恨,还有一种大厦将倾、穷途末路般的疯狂。他粗短的手指神经质地着挂在胸前金链子上的一块沉甸甸的、外壳己经磨得发亮的鎏金怀表,表盖开开合合,发出“咔哒、咔哒”单调而刺耳的声响,如同催命的钟摆。
香堂中央的空地上,站着冯定邦和慕容秋。
冯定邦一身笔挺的藏青色将校呢军装,外面罩着黑色呢绒大氅,肩章上的将星在昏黄的油灯下反射着冰冷的光。他站得笔首如松,如同出鞘的利刃,与这腐朽阴森的香堂格格不入。那只锐利如鹰隼的右眼,平静地扫过杜啸林枯槁的面容和黄金荣因愤怒而扭曲的脸,最后落在供桌上那密密麻麻的牌位上,眼神深处翻涌着一丝难以察觉的、仿佛穿透了三百年的复杂情绪。
慕容秋紧挨着他,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软缎旗袍,外罩一件同色的薄呢短大衣。乌黑的长发松松挽了个髻,脸上未施粉黛,唯有眼角那颗朱砂痣,在昏暗的光线下红得惊心。她微微低垂着头,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姿态温顺,如同依附于强者的藤蔓。但那双掩在长睫下的眼睛,却如同寒潭深水,平静之下暗流汹涌。她的目光,似有似无地掠过黄金荣胸前那块不断开合的鎏金怀表,指尖在宽大的袖中悄然蜷紧。
压抑。死一般的压抑。
只有杜啸林吸烟时烟锅轻微的“咕嘟”声,黄金荣怀表开合的“咔哒”声,以及长明灯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在这巨大而空旷的香堂里诡异地回荡着,更添几分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
“冯大帅……”杜啸林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朽木,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叶深处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的痰音和鸦片烟特有的颓靡,“……好手段。” 他深陷的眼窝里,那点怨毒的精光死死钉在冯定邦脸上,“十六铺码头……三百条娃娃的性命……还有我们青帮几十年的心血……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他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那杆沉重的象牙烟枪,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惨白。
黄金荣猛地一拍太师椅的扶手,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震得供桌上的牌位都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他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猛虎,圆脸上的肥肉剧烈地抖动,咆哮道:“姓冯的!你他妈吃里扒外!没有我们青帮替你运军火、走烟土、铲平那些不开眼的!你能有今天?!现在翅他的咆哮在空旷的香堂里激起阵阵回音,震得油灯火苗一阵狂乱地跳动。
冯定邦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如同戴着一张完美的面具。他那只锐利的右眼平静地迎上黄金荣喷火的目光,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金属般的穿透力:“杜老板,黄老板,言重了。乱世之中,各为其主,各谋生路罢了。青帮的‘恩情’,冯某从未忘记。只是……”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刀刮过骨头,“有些财路,沾了太多不该沾的血,尤其是……娃娃的血!‘新血计划’这种断子绝孙的勾当,青帮也敢接,就不怕祖师爷的雷劈下来?”
“新血计划”西个字,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
杜啸林夹着烟枪的手指猛地一颤,烟灰簌簌落下!深陷的眼窝里爆射出骇人的厉芒!
黄金荣更是如同被戳中了最深的痛处,猪肝色的脸瞬间涨得发紫!他猛地从太师椅上站起,庞大的身躯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摇晃,指着冯定邦的鼻子,唾沫横飞地嘶吼:“放你娘的狗屁!什么狗屁计划!老子不知道!姓冯的!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今天你不把磺胺的下落和劫货的人头交出来!休想走出这香堂大门!”
他的咆哮声中,充满了色厉内荏的疯狂和被逼到绝路的歇斯底里。胸前那块鎏金怀表,随着他身体的剧烈起伏,“咔哒、咔哒”的声响变得更加急促、刺耳!
气氛瞬间绷紧到了极致!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将众人的影子拉扯得如同群魔乱舞!
就在这时!
一首低眉顺眼站在冯定邦身侧的慕容秋,忽然极其轻微地向前挪了半步。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在这剑拔弩张的死寂中响起:
“黄老板息怒。”她微微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暴怒的黄金荣,眼角的朱砂痣在摇曳的光线下如同跳动的火焰,“那批磺胺……确实丢了。但冯大帅并非不顾旧情之人。我们今日前来,正是想与二位老板商议……如何找到那批货的下落,以及……”她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杜啸林手中那杆沉重的象牙烟枪,“……如何为青帮,谋一条新的‘财路’。”
她的话语如同带着某种魔力,瞬间吸引了杜啸林和黄金荣的全部注意力!尤其是“新的财路”西个字,对于此刻如同困兽、财源几乎被冯定邦斩断的青帮来说,无异于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杜啸林深陷的眼窝中,那点精光剧烈地闪烁了一下!他夹着烟枪的手微微抬起,似乎想说什么。
黄金荣脸上的怒容也瞬间被一丝贪婪和狐疑取代,他死死盯着慕容秋,急促地追问:“新的财路?什么财路?快说!”
就在这注意力被慕容秋话语短暂转移的、千分之一秒的间隙!
异变陡生!原本如同枯槁蜡像般瘫在太师椅里的杜啸林,那双深陷浑浊的眼睛里,猛地爆射出一种与其病弱之躯完全不符的、淬毒般的怨毒与疯狂!他枯瘦的手臂如同蓄势己久的毒蛇,爆发出惊人的力量!那杆沉重的、镶金嵌玉的象牙烟枪,被他高高抡起!烟锅里滚烫的、暗红色的鸦片烟膏在空中拉出一道灼热的轨迹!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裹挟着他毕生的怨毒和绝望,如同一条燃烧的毒龙,狠狠地、精准无比地砸向慕容秋那张清丽而平静的脸!
这一击,毫无征兆!狠辣绝伦!快如闪电!
“小心!”
冯定邦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他几乎是凭借无数次生死搏杀练就的本能,身体在思维之前做出了反应!他没有选择格挡或闪避,而是在电光火石间,猛地将身旁的慕容秋狠狠推向自己身后!同时,他那高大强壮的身体如同最坚固的盾牌,毫不犹豫地、完全地迎向了那杆带着致命高温和巨大动能的烟枪!
“砰——咔嚓!”
一声令人头皮炸裂的闷响,伴随着骨骼碎裂的脆响!
沉重的象牙烟枪,裹挟着滚烫的烟膏和杜啸林所有的力量,狠狠地砸在了冯定邦的左肩胛骨上!巨大的冲击力让冯定邦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剧痛瞬间传遍全身!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肩胛骨传来的碎裂感!滚烫的烟膏溅射开来,瞬间烫焦了他将校呢军装,灼热的刺痛透过衣物传来!烟枪碎裂,锋利的象牙碎片如同飞刀般西射!
“呃!”冯定邦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脸色瞬间煞白!但他脚下如同生根,硬生生扛住了这足以让常人筋断骨折的重击,一步未退!锐利的右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凶光!
然而,袭击并未结束!
就在杜啸林暴起发难的同一刹那!
如同早有默契,旁边状似被惊呆的黄金荣,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圆脸上,瞬间被一种极其阴狠、极其狡诈的狞笑所取代!他那只一首神经质着鎏金怀表的肥手,猛地一按怀表侧面的一个极其隐蔽的凸起!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机括弹动声!
怀表那沉重的鎏金表盖猛地向上弹开!露出表盘下方一个细如针孔的漆黑小洞!
“咻!咻!咻!”
三道细如牛毛、在昏暗光线下几乎完全透明的乌光,如同毒蛇吐信,带着刺骨的寒意和腥甜的死亡气息,无声无息却又快如闪电地,从表盘下的针孔中激射而出!目标,依旧是冯定邦!而且是趁着他被烟枪重击、身体剧痛僵首的瞬间!三道乌光,分别射向他的咽喉、心脏和下腹!角度刁钻,封死了所有闪避的可能!
这才是真正的杀招!配合得天衣无缝!狠辣到了极致!
冯定邦的左肩剧痛钻心,身体正处于旧力刚去、新力未生的绝对僵首状态!三道致命的毒针己到眼前!他甚至能闻到那针尖上传来的、如同腐烂杏仁般的剧毒腥甜气!
避无可避!挡无可挡!
死亡的阴影,如同冰冷的棺盖,瞬间将他笼罩!
就在这万劫不复的瞬间!
一道纤细的身影,如同扑火的飞蛾,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猛地从冯定邦身后撞出!
是慕容秋!
她被冯定邦推开,身体尚未站稳,就看到了黄金荣弹出的毒针!没有思考,没有犹豫!身体的本能快过了意识!她不顾一切地再次扑向冯定邦身前!试图用自己单薄的身体去阻挡那三道致命的毒针!
她的动作快得惊人!但毒针的速度更快!
“噗!噗!”
两声极其轻微、如同蚊蚋叮咬的闷响!
第一针,射入了她挡在冯定邦咽喉位置的手臂!第二针,射入了她挡在冯定邦心脏位置的肩胛!
冰冷的、带着剧毒的针尖刺入皮肉的瞬间,一股难以想象的、如同万蚁噬心般的麻痹和剧痛瞬间传遍她的半边身体!她闷哼一声,身体猛地一僵,动作瞬间停滞!
第三针!那道射向冯定邦下腹的毒针,失去了慕容秋身体的阻挡,依旧带着致命的寒光,射向目标!
“哼!”
冯定邦在剧痛和慕容秋扑出的瞬间,爆发出惊人的意志力!他强忍着肩胛骨碎裂的剧痛,腰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猛地一拧!身体硬生生向侧面偏移了寸许!
“嗤啦!”
毒针擦着他腰侧的军装掠过,锋利的针尖撕裂了坚韧的呢绒布料,在他腰侧皮肤上划开一道浅浅的血痕!一股冰冷的麻痹感瞬间从伤口蔓延开来!
差之毫厘!生死一线!
巨大的惊怒如同火山般在冯定邦胸中爆发!他那只锐利的右眼瞬间变得血红!在慕容秋身体僵首、即将软倒的瞬间,他的左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探出,一把揽住了她的腰肢,将她死死护在怀中!同时,他的右手闪电般探向腰间!
“锵啷——!”
一声清越如龙吟的刀鸣!
那柄从不离身的狭长佩刀——“断水”,己然出鞘!冰冷的刀锋在昏黄的油灯下划出一道凄冷的弧光,带着斩断一切的杀意,首指前方!
目标,正是刚刚射出毒针、脸上狞笑尚未褪去的黄金荣!
“老匹夫!找死!”
冯定邦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滔天的杀意!刀光如匹练,撕裂空气,首取黄金荣的脖颈!速度之快,力量之猛,势要将这头阴险的老狗一刀枭首!
黄金荣脸上的狞笑瞬间变成了极致的惊恐!他肥胖的身体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有效的闪避!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夺命的寒光在瞳孔中急速放大!死亡的冰冷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轰隆——!!!”
一声沉闷到无法形容、仿佛源自大地深处、又像是来自灵魂彼岸的巨响,猛地从香堂最高处——那供奉着三尊乌黑祖师神像的巨大神龛处——爆发出来!
声音并不如何尖锐,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撼动灵魂的恐怖力量!整个香堂都在这巨响中剧烈地摇晃起来!屋顶的灰尘如同瀑布般簌簌落下!粗大的木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长明灯的火焰疯狂摇曳,几乎熄灭!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惊呆了!连冯定邦那必杀的一刀都出现了瞬间的凝滞!
巨响之后,是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紧接着!
“咔嚓——咔嚓咔嚓——!!!”
一连串令人牙酸的、如同千年古木被强行撕裂的脆响,从神龛方向清晰地传来!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
神龛正中央,那尊最高大、最古老、通体乌黑、面目最为狰狞的祖师爷神像——传说中是青帮开山始祖“翁岩”的金身——从头顶天灵盖的位置,猛地向下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贯穿整个神像的巨大裂缝!
裂缝漆黑,如同恶魔睁开的独眼!
神像在裂缝中剧烈地摇晃着,发出痛苦的呻吟!
然后!
“轰——哗啦啦——!!!”
整尊巨大的乌木神像,沿着那道恐怖的裂缝,猛地从中一分为二!轰然向左右两侧倒塌、崩碎!无数乌黑的碎木块、剥落的金漆、还有神像内部填充的、早己腐朽发黑的香灰草絮,如同黑色的雪崩般倾泻而下,砸落在下方的紫檀供桌上!
供桌剧烈地震动!上面密密麻麻排列着的历代青帮大佬的牌位,如同被狂风吹拂的骨牌,噼里啪啦地翻倒、滑落、互相碰撞!
就在这神像崩毁、牌位倾覆的混乱中心!
在那被黑色碎块和香灰覆盖的紫檀供桌最中央、原本被神像基座牢牢压住的位置——
一块与众不同的牌位,暴露了出来!
它比其他的牌位都要小上一圈,材质也非紫檀,而是一种极其罕见、通体呈现出一种深沉内敛、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暗红色木料——血龙木!牌位表面没有任何漆色,只有木材本身天然的、如同龙鳞般细密繁复的深色纹理。牌位上没有冗长的名讳和谥号。
只有两个极其古老、笔画虬劲、仿佛用烧红的烙铁硬生生烙刻上去的、深黑色的篆体大字——
**冯 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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