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的雾霭还粘在城中村的屋顶，陈实己经踩着露水往工地赶。裤兜里塞着硬邦邦的杂粮馒头，那是小默天没亮就蒸好的——锅盖边沿还凝着水珠，像少年偷偷憋回去的泪。
“老陈，腰板挺首点！不知道的以为你七老八十呢！”
工头老金捏着签到本嗤笑，金牙在晨光里一闪。陈实佝偻的背猛地绷紧，后腰旧伤处传来针扎似的酸麻。三年前建材店卸货时被整摞瓷砖砸中的地方，如今成了嵌进骨头里的警报器。
脚手架像巨兽的骨架耸立在灰霾里。陈实攥紧麻布手套，指尖触到内衬的硬块——那是小默用医用胶带缠的加厚护垫。昨夜男孩跪在地上剪胶带的侧影，此刻烫得他眼眶发酸。
“接稳了！”
塔吊钩索上坠下的水泥袋砸进怀里，陈实膝盖一软，踉跄撞上钢筋堆。尘土从袋口裂缝喷出，呛得他肺叶抽搐。每袋五十公斤，比小默的体重还沉。
“磨蹭啥呢！等着领奖啊？”老金踹了脚散落的水泥袋。几个年轻工友哄笑着扛起袋子奔走，他们后腰的皮肤泛着油亮的光，像新铸的铜。陈实咬牙抱起水泥袋的瞬间，后腰猝然爆开剧痛——仿佛有双无形的手攥住脊椎狠狠一拧！
他眼前发黑，水泥袋脱手砸在脚背。剧痛中恍惚看见二十岁的自己：单手拎两袋水泥蹿上脚手架，底下工友喝彩如雷。
午休哨响时，陈实瘫坐在砂石堆上，后腰己疼得失去知觉。工棚阴影里，他哆嗦着掀起衣摆——腰椎两侧肌肉肿成青紫的硬块，像伏着两条僵死的蜈蚣。
“喏。”半块发霉的烧饼突然递到眼前。
拾荒的老赵不知何时蹲在旁边，三轮车停在禁止废品入内的警示牌下。“你这腰，早年让瓷砖拍过吧？”老头浑浊的眼珠扫过他后背，“骨头没碎，筋早烂了。”
陈实猛地攥紧烧饼。霉斑混着麦香钻进鼻腔，他想起被法院查封的仓库。那年暴雨压垮库房顶棚，他冒死抢出最后一批瓷砖，林芳举着伞哭骂：“陈实！你要钱不要命啊！”
“陈实！三号坑补砂浆！”
催命般的吼声炸响。陈实撑着钢筋想站起，后腰却像被焊死在砂石里。汗珠砸进尘土时，老金油亮的皮鞋尖碾住他掉落的手套。
“装什么死狗？”工头弯腰抽走他裤袋里的馒头，“体力活靠的是身子骨，不是这猪食！”雪白的馒头滚进泥水坑，老金的金牙咧得更开：“今天搬不够八十袋，工钱扣半！”
陈实盯着泥水里的馒头。那是小默用捡塑料瓶的钱买的面粉，男孩手上还留着划破的血口子。他忽然暴起抓住老金脚踝！
“猪食？”嘶吼震飞了塔吊上的麻雀，“你他妈吃过带冰碴的泔水吗！”
整个工地骤然死寂。
陈实喘着粗气松开手，后腰的剧痛终于击垮了他。栽倒时，他看见老赵冲过来挡在他身前，破锣嗓子吼得比塔吊还响：
“姓金的！你当年在桥洞要饭老子给过你半块饼！现在人模狗样了是吧？”
混乱中，有人往陈实手心塞了根冰凉的东西。
是根半米长的锈钢钎——工地撬模板的废料，断口磨得发亮。老赵的声音钻进耳膜：“撑着！腰杆不能折！”
陈实把钢钎死死抵在后腰。铁锈味混着汗腥冲进颅腔，那瞬间他想起被查封的家门：封条是纸的，脊梁是钢的。
收工哨撕裂晚霞时，陈实是握着钢钎爬出工地的。每走一步，钢钎都在腰肉里陷得更深，血渍透过衬衫洇成地图。
出租屋门口，小默的速写本啪嗒落地。
男孩扑过来时没哭也没喊，颤抖的手掀开父亲衣摆——钢钎压出的血痕纵横交错，的腰背像被绞烂的轮胎。
“不疼...”陈实想摸儿子的头，胳膊却抬不起。
小默突然抓起炭笔。昏黄路灯下，铅笔在纸面疯狂刮擦：佝偻的脊梁被画成一张拉满的弓，抵住腰眼的钢钎化作箭矢，而弓弦尽头绷着一轮血红的落日。画纸右下角，蜷缩的小人正把硬币垒成瞭望塔。
陈实怔怔看着画。后腰的锐痛突然化作滚烫的暖流——那孩子把尊严画成了他的骨头。
当水泥袋碾碎中年躯壳的最后防线，当锈钢钎捅穿尊严与苟活的边界，陈实在老腰的哀鸣中听见灵魂的金属铮鸣——有些脊梁看似坍塌，实则在血肉里铸进了钢筋。而少年炭笔下的血色落日，终将在他挺首的背影里，跃出地平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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