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潮气在墙角结出苔藓般的霉斑,空气里浮动着腐木的酸腥。小默踮脚将半块干硬的馒头塞进塑料袋,悬空挂在生锈的钉子上——这是父子俩对抗鼠患的发明,却防不住更狡诈的入侵者。
窸窣声是后半夜响起的。
陈实被腰伤折磨得半梦半醒,忽觉耳廓掠过一丝冰凉。他触电般拍向脖颈,掌心碾碎一团黏腻的硬壳。借着路灯透进铁皮裂缝的微光,他看见指缝间黏着半截油亮的虫腿,残肢还在神经质地抽动。
“爸?”小默含糊的梦呓从地铺传来。
陈实攥紧拳头藏到背后,喉头滚动:“没事,耗子挠墙。”
暗处传来细密的刮擦声,仿佛有千万只脚在水泥地上急行军。
蟑螂的王国在黎明时分显形。
小默掀开枕头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七八只棕褐色的硬壳虫正从破棉絮里西散奔逃,油亮的脊背划出窸窣的轨迹。陈实抄起拖鞋砸向虫群,鞋底爆开脆响,腥臭的浆液溅上他脚踝。
“去公用水房洗脸。”他把儿子推出门,反锁铁皮屋。
搪瓷盆倒扣在霉斑最重的墙角,盆底很快传来噼啪的撞击声。陈实屏息掀开一道缝,胃液猛地翻涌:数十只蟑螂在盆底疯狂窜动,虫须纠缠如一团蠕动的毛线,腹部的卵鞘像半透明的米粒黏在盆壁。
清理虫尸时,他在小默的速写本里发现新画稿。
泛黄的纸页上,佝偻背影蹲在垃圾山前,脚边却多了一圈扭曲的黑点——有的趴在生锈水管上啃食铁锈,有的钻进破鞋里拖拽棉絮,最大那只伏在背影肩头,口器正刺向汗湿的后颈。
画名潦草地写在边缘:《共生》。
杀虫剂摆在便利店最底层的货架,标价签像道血红的伤口。
“蟑螂屋三块,喷雾五块。”老板娘嚼着槟榔打量陈实磨破的袖口,“买不起就撒洗衣粉,虫子沾上烂肚皮。”
陈实捏着三枚硬币僵在柜台前。五块钱是二十五个塑料瓶的价钱,是废品站老头施舍半斤合金边的利润,是小默画坏三张素描纸后终于开口要买新纸的勇气。
“要喷雾。”他把硬币排成首线,又摸出张汗湿的纸币。
铁皮屋里弥漫起刺鼻的甜腥气。
陈实对着墙缝疯狂按压喷头,白雾裹着杀虫剂刺眼的荧光绿,在空气里凝成诡异的云团。蟑螂从墙缝倾巢而出,发疯般撞向灯泡、锅盖、小默的旧球鞋,垂死时腹部翻起,细腿在空中徒劳抓挠。
小默突然冲进来抢走喷雾罐:“够用了爸!”
男孩被呛得剧烈咳嗽,睫毛上挂着泪珠:“剩下的钱……能买素描纸吗?”
虫尸在墙角堆成小山时,老赵蹬着三轮停在铁皮屋外。
“城西家具厂倒了!”老头掸着满身木屑,“废木料给钱就拉,你小子懂木头的吧?”
陈实眼睛倏地亮了。当年做建材生意时,他帮红木家具厂处理过边角料,知道有些被虫蛀的废料里藏着宝贝。他抓起半块发霉的馒头塞给老赵:“等我十分钟!”
家具厂废墟像个被剖开的蚁巢。
陈实踩着吱呀作响的楼梯冲上二楼仓库,腐木味混着杀虫剂甜腥扑面而来。满地碎木料里,几只蟑螂正啃食黏在胶合板上的糯米糕残渣。他抄起半截松木方驱赶虫群,突然瞥见虫蛀孔洞里的异样——蛀痕深处隐约透出丝缕金线,在昏暗光线下流淌着蜂蜜般的光泽。
“金丝楠!”陈实心脏狂跳。
他扑跪在地抠挖蛀孔,指甲劈裂也毫无知觉。虫蛀的楠木边角料被当作垃圾丢弃,可只要剜去腐坏的部分,指甲盖大小的木料就够换十罐杀虫剂!
那夜铁皮屋弥漫着松节油的味道。
陈实就着充电台灯的微光,用美工刀小心剜除楠木上的蛀孔。虫蛀的纹路诡异地盘绕着金丝,像一幅残酷而华丽的星图。小默趴在桌对面,铅笔在素描纸上飞速移动:父亲低垂的脖颈暴起青筋,掌心虫蛀的木料如捧星辰,脚边散落着僵死的蟑螂尸体。
“它们也在拼命活呢。”男孩突然轻声道。
陈实手一颤,刀尖险些划破手指。他这才注意到,一只蟑螂正拖拽着半截同类尸体,艰难地爬过满地杀虫剂残痕。虫尸腹部黏着颗米粒大的卵鞘,在油污中泛着珍珠般的微光。
晨光刺破铁皮屋缝隙时,陈实将雕好的木牌挂上房门。
楠木牌被蛀出弯月形的缺口,金丝在虫洞边缘凝成泪滴状纹路。小默用红漆在牌面描出两个字:虫舍。
“蟑螂用命啃出的木头,”陈实着温润的木纹,“倒成了挡煞的招牌。”
家具厂的废木料在“实诚旧物回收”铺子堆成小山时,小默带来了新作品。
西开画纸上铺满深褐与暗红的漩涡,虫豸的甲壳碎片嵌在油彩里,反射出金属般的冷光。漩涡中心是只被解剖的蟑螂,腹腔里竟绽放出一朵金丝楠雕成的花,花蕊用父亲剜下的木屑粘成,细看能辨出“虫舍”二字的笔画。
“这叫《暗室微光》。”男孩将画钉在楠木牌下方。
陈实凝视着虫腹中的金丝楠花,忽然想起那个杀虫剂弥漫的夜晚——当他跪在废墟里剜取朽木中的金线时,指甲缝里渗出的血珠滴进虫洞,被金丝裹成一颗小小的太阳。
蟑螂的触须丈量着贫贱的尺度,却在蛀空的楠木里衔出金线;杀虫剂的毒雾淹没铁皮屋时,虫尸腹部的卵鞘正孕育珍珠般的微光。陈实终于懂得:卑微不是命运的终点,而是光照进来的形状——所有被践踏的生命,都在用残破的躯体篆刻尊严的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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