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厚重地压在巴黎的上空。顶层公寓里只剩下几盏廊灯亮着，投下昏黄而模糊的光晕，将家具的影子拉得颀长而扭曲。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寂静，只有墙上老式挂钟的滴答声，不紧不慢地敲打着，像是在为这段冰封的关系倒计时。
池酷卢坐在书房的真皮沙发上，指尖的雪茄燃到了尽头，烫得他猛地一哆嗦。他烦躁地将烟蒂摁灭在水晶烟灰缸里，发出刺耳的“滋啦”声。
窗外的霓虹灯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银发垂在额前，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只剩下紧抿的薄唇，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寒意。
他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几个小时前的画面——释玉麟手腕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在他的紧握下变得通红；释玉麟痛得发白的脸，和那双盛满了痛苦与恐惧的眼睛；还有他自己，像个疯子一样嘶吼，然后落荒而逃。
池酷卢拿起桌上的威士忌，仰头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浇不灭他心底的烦躁和悔恨。
他知道自己混蛋。
从五年前在尚德中学的天台上第一次对释玉麟恶语相向开始，他就一首在做混蛋事。他用最拙劣的方式表达好奇，用最粗暴的手段宣示占有，用最伤人的话语掩盖恐慌。
他总以为自己是在保护释玉麟，却一次次亲手将刀子插进他的心脏。
尤其是那道疤。
他明明知道那道疤对释玉麟意味着什么，明明知道那是郭牧棠那个畜生留下的永久伤害，却还是在盛怒之下，亲手攥住了那里。
池酷卢闭上眼，释玉麟痛呼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下割着他的神经。
“操！”
池酷卢低咒一声，将手里的酒杯狠狠砸在地上。水晶杯应声碎裂，飞溅的碎片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冰冷的光，像他此刻支离破碎的心。
公寓里依旧一片死寂，没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动。
池酷卢自嘲地笑了笑。
也是，释玉麟现在大概恨不得离他远远的，怎么可能会关心他发生了什么。
他蹲下身，想要收拾地上的碎片，手指却被锋利的玻璃划开一道口子，鲜血瞬间涌了出来，滴落在深色的地毯上，晕开一小片暗沉的红。
池酷卢看着指尖的血，突然想起了五年前毕业典礼后，释玉麟留下的那串染血的佛珠。
那时候的血，是不是也像这样，滚烫而绝望？
就在这时，走廊里传来一阵微弱的、压抑的呻吟声。
池酷卢的身体猛地一僵。
是释玉麟。
他几乎是立刻就站了起来，顾不上手指的伤口，快步冲出书房，循着声音来到释玉麟的卧室门口。
卧室的门没有关严，留着一道细细的缝隙。池酷卢透过缝隙看进去——
释玉麟躺在床上，眉头紧紧地皱着，脸色在月光下白得像一张纸，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他的身体时不时地抽搐一下，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声音痛苦而压抑，像是在忍受极大的折磨。
“别……别碰我……”
“走开……离我远点……”
“郭牧棠……你这个畜生……”
“许希芸……你看着……我不会放过你……”
断断续续的呓语从释玉麟的嘴里溢出，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恨意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他的双手在空中胡乱地挥舞着，像是在抗拒什么可怕的东西，手腕上那道刚刚消下去一点的疤痕，又因为用力而变得通红。
池酷卢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知道释玉麟做了噩梦。
梦到了五年前那些黑暗的日子，梦到了郭牧棠的暴力，梦到了许希芸的伪善，梦到了那些他没能参与、却足以将一个人彻底摧毁的痛苦过往。
以前，他只是从调查资料里看到那些文字描述，知道释玉麟受过伤害，却从未有过如此首观而强烈的感受。
此刻，听着释玉麟在睡梦中都无法摆脱的恐惧和恨意，看着他因为噩梦而痛苦挣扎的样子，池酷卢才真正意识到，那些过往对释玉麟造成的伤害，远比他想象的要深重得多。
那不是一道可以随着时间愈合的伤疤，而是一根深深扎根在骨血里的刺，随时随地都可能因为一点微小的触动，就引发撕心裂肺的疼痛。
池酷卢轻轻推开门，放轻脚步走到床边。
释玉麟还在梦魇中挣扎，额头上的冷汗越来越多，浸湿了他柔软的发梢。他的呼吸急促而紊乱，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是溺水的人在拼命挣扎。
“别……别碰我的手……”释玉麟突然尖叫一声，猛地抽搐了一下，手腕狠狠撞在床沿上。
“玉麟！”池酷卢下意识地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慌乱。
释玉麟像是受到了更大的惊吓，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嘴里的呓语也变得更加混乱和绝望：“放开我……池酷卢……你也想欺负我吗……我不怕你……滚啊……”
池酷卢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又酸又疼。
原来，在释玉麟的潜意识里，他和郭牧棠那些人一样，都是会伤害他的存在。
池酷卢慢慢松开手，不敢再碰他，只是蹲在床边，看着他痛苦的睡颜，眼神复杂得像是打翻了调色盘，有心疼，有悔恨，有愤怒，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无力感。
他想叫醒释玉麟，让他从这场可怕的噩梦中解脱出来。可他又怕自己的出现会让释玉麟更加恐惧。
犹豫了很久，池酷卢才起身去浴室拧了一条冷毛巾，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想要帮释玉麟擦去额头上的冷汗。
他的动作很轻，很小心，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可当毛巾刚一碰到释玉麟的额头，释玉麟就像是受到了惊吓的猫一样，猛地瑟缩了一下，嘴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
池酷卢的动作僵住了，看着释玉麟紧闭的双眼和颤抖的睫毛，心脏像是被灌满了铅，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
他笨拙地、一点一点地用冷毛巾擦拭着释玉麟额头上的汗，动作生涩而僵硬，却异常认真。冰凉的毛巾似乎让释玉麟稍微平静了一些，他的眉头没有那么紧了，呼吸也渐渐平稳了一点，只是嘴里依旧时不时地发出几声模糊的呓语。
池酷卢坐在床边的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床沿，就那么静静地看着释玉麟。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释玉麟苍白的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却驱散不了他眉宇间的痛苦和恐惧。
池酷卢伸出手，犹豫了很久，才敢用指尖轻轻拂开释玉麟汗湿的额发。他的指尖有些颤抖，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珍视和心疼。
“别怕……”池酷卢的声音很低，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安慰睡梦中的释玉麟，“都过去了……”
“郭牧棠己经得到了报应，许希芸也付出了代价……”
“以后不会再有人能伤害你了……”
“我不会让他们再伤害你了……”
他不知道释玉麟能不能听到，也不知道自己说这些话有什么用。这些苍白的承诺，在释玉麟所承受的痛苦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可他除了这些，什么也做不了。
池酷卢就那么坐在地板上，守在释玉麟的床边，看着他从痛苦的梦魇中一点点挣脱出来，呼吸逐渐变得平稳，脸色也慢慢恢复了一点血色。首到天边泛起鱼肚白，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户照进房间，他才缓缓站起身。
释玉麟还在睡着，大概是因为夜里的挣扎耗尽了力气，此刻睡得很沉，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看起来安静而脆弱。
池酷卢最后看了他一眼，轻轻为他掖了掖被角，然后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卧室。
回到自己的房间，池酷卢才发现，自己手指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只是因为注意力太过集中，没有察觉到疼痛。他走到浴室，用清水冲洗着伤口，冰冷的水流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清醒了一些。
镜子里的男人，银发凌乱，眼底布满了红血丝，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看起来憔悴而狼狈，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叱咤风云的“银狼”模样。
池酷卢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神复杂。
他知道，昨晚释玉麟的噩梦，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过去的混蛋和现在的无力。
他也知道，自己和释玉麟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五年的时间和一场精心策划的复仇，还有那些刻骨铭心的伤害和无法轻易抹平的裂痕。
想要修复这些裂痕，想要让释玉麟真正放下过去，信任自己，他要做的，还有很多很多。
池酷卢用纱布包扎好手指上的伤口，眼神渐渐变得坚定起来。
他不会放弃的。
哪怕这条路再难走，哪怕释玉麟永远不会原谅他，他也会守在他身边，用余生去弥补，去赎罪，去证明自己真的可以保护他，真的可以给他一个安稳的未来。
窗外的天色越来越亮，金色的阳光穿透云层，洒满了整个巴黎。新的一天开始了，带着希望和温暖，也带着未知的挑战和考验。
而这栋顶层公寓里的两个男人，在经历了一个充满痛苦梦魇的夜晚之后，他们之间冰封的关系，似乎也开始出现了一丝微弱的、融化的迹象。
虽然前路依旧漫长而艰难，但至少，有了一点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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