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中海的阳光总是带着一种慷慨的、近乎奢侈的温暖。
钱悟明坐在露台的藤椅上,手里拿着一本摊开的书,目光却没有聚焦在书页上,而是落在远处那片蔚蓝的海面上。海水像一块巨大的、打磨光滑的蓝宝石,在阳光下闪烁着粼粼波光,远处的白帆像散落的珍珠,悠闲地漂浮着,几乎看不出移动的痕迹。
这里是法国南部的一个海滨小镇,常住人口不多,大部分时间都安静得能听到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他己经在这里住了两年。
两年前,他将明聿资本的大部分事务交给了信任的副手,只保留了最终决策权,然后独自一人,背着简单的行囊,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
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的去向,包括远在老家的三婶。他只是定期寄钱回去,偶尔打个电话报平安,语气平淡,像在说别人的生活。
露台上的茉莉花散发着清甜的香气,与海风带来的咸湿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令人安心的味道。钱悟明端起桌上的玻璃杯,喝了一口冰镇的白葡萄酒,酒液清冽,带着淡淡的果香,滑过喉咙时留下一丝微醺的暖意。
他的穿着很简单,一件浅灰色的棉麻衬衫,洗得有些发白的牛仔裤,脚上是一双普通的帆布鞋。头发留长了些,随意地搭在额前,遮住了过去那种锐利的锋芒。阳光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眼角的细纹在放松时会显现出来,却不显苍老,反而增添了几分温和的、历经世事的沉静。
这两年,他几乎没有回过中国,也很少关注国内的新闻。明聿资本的季度报告他会看,但也只是快速浏览一遍核心数据,确认公司运转正常后便丢在一边。那些曾经让他夜不能寐的股价波动、商业谈判,如今看来像上辈子的事情,遥远得有些不真实。
他在这里过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简单而规律的生活。
早上七点起床,沿着海岸线跑步,看日出将海面染成一片金红。回来后煮一杯咖啡,吃几片烤面包,然后去镇上的图书馆待上一上午。图书馆是一座古老的建筑,里面的木质书架散发着岁月的沉香,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斓的光影。他通常会选一本哲学或者历史书,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下午要么在家看书、整理院子里的花草,要么沿着海边散步,或者去镇上的咖啡馆和老板聊几句天。老板是个健谈的老头,叫皮埃尔,知道他来自中国,总是好奇地问东问西,他也不烦,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偶尔还会教皮埃尔几句简单的中文。
晚上有时会自己做饭,有时会去镇上的小餐馆。那里的主厨做的马赛鱼汤非常地道,他偶尔会点一份,配着当地的白葡萄酒,慢慢地喝,静静地听周围人用带着口音的法语交谈,像在听一首陌生的歌谣。
“悟明,又在偷懒?”一个清脆的女声从门口传来。
钱悟明回过头,看到苏菲亚抱着一个画板站在露台上,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意。苏菲亚是他的邻居,一个在镇上开画廊的年轻艺术家,性格开朗,像这里的阳光一样明媚。
“只是在思考人生。”钱悟明笑了笑,合上书本。
“思考人生?”苏菲亚走过来,将画板放在桌上,上面是一幅未完成的海景画,“我看你是在晒太阳发呆。快看看我这幅画,总觉得哪里不对。”
钱悟明凑近看了看。画布上的海面波光粼粼,色彩绚烂,笔触奔放,充满了生命力。但正如苏菲亚所说,确实有哪里不太对劲。
“或许是这里的光影。”他指着画面左下角的一块礁石,“阴影可以再深一点,对比强烈些,可能会更有张力。”
苏菲亚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看,眼睛一亮:“对!就是这样!我怎么没想到。悟明,你真是个天才,虽然你总是说自己不懂艺术。”
“只是旁观者清。”钱悟明谦虚道。
苏菲亚是他来到这里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他们的相识很偶然,一次他在海边散步,看到苏菲亚对着海浪写生,画得入神,连画具被风吹倒了都没发现。他帮她捡了起来,一来二去就熟悉了。
苏菲亚知道他是中国人,曾经是个“很厉害的商人”,但她从不追问具体细节,也从不打探他的过去。在她眼里,他只是一个叫“悟明”的、温和安静的邻居,喜欢看书,喜欢海边,偶尔会给出一些关于绘画的、意想不到的好建议。
这种不带任何预设和标签的友谊,让钱悟明感到轻松。
“晚上有个小型画展,在镇中心的老教堂,一起来?”苏菲亚收拾着画具,发出邀请。
“好啊。”钱悟明点头应允。
苏菲亚离开后,露台又恢复了宁静。钱悟明重新拿起那本书,却依旧没有看进去。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海面,眼神悠远而平静,像一潭深水,不起波澜。
来到这里的第一年,他其实并没有像现在这样平静。
夜里偶尔还是会做梦。梦里有时是大学图书馆里赵骨聿逆光的侧脸,有时是酒会上他被推给孙伍朗时那种屈辱的感觉,有时是病床上赵骨聿苍白虚弱的脸,还有他自己那句淬毒的“这次,换我,慢慢玩死你”。
每次从梦里醒来,心脏都会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传来一阵熟悉的、尖锐的疼痛。他会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漆黑的海面,首到天亮,才能勉强平复下来。
他知道,那些根深蒂固的恨意和痛苦,不会像关掉灯一样瞬间消失。它们需要时间,需要距离,需要一个全新的环境,一点点被稀释,被抚平。
第二年,梦渐渐少了。
即使偶尔想起过去,心里也不再有那种剧烈的波动。那些人和事,像退潮后的沙滩,虽然还留下痕迹,却己经被海水冲刷得模糊而遥远。
他开始能平静地想起赵骨聿。
想起他年轻时飞扬跋扈的样子,像一只骄傲的孔雀,永远是人群的焦点。
想起他病床上虚弱不堪的样子,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再没有过去的光芒。
想起手术室前,他那无声的口型,像“谢谢”,又像“保重”。
这些画面闪过脑海时,他的心里只剩下一种淡淡的、复杂的情绪,像喝了一杯温吞的白开水,没有味道,却又真实存在。
没有恨,也没有爱,只剩下一种近乎漠然的、对过往的接纳。
接纳那个曾经被仇恨裹挟的自己,也接纳那段充满痛苦和纠缠的过去。
它们都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塑造了现在的他,却再也无法定义他。
傍晚时分,钱悟明和苏菲亚一起走向镇中心的老教堂。
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古老的石板路被镀上一层金边,两旁的店铺亮起了昏黄的灯光,空气中弥漫着面包和咖啡的香气。
“听说这次有位画家带来了东方题材的作品。”苏菲亚兴致勃勃地说,“你可能会感兴趣。”
“是吗?”钱悟明笑了笑。
老教堂里己经聚集了不少人,大多是镇上的居民和一些像他一样来这里度假的游客。柔和的灯光透过彩色玻璃窗洒进来,落在古老的石壁上,落在一幅幅风格各异的画作上,营造出一种神圣而艺术的氛围。
钱悟明和苏菲亚慢慢走着,欣赏着墙上的作品。大多是当地的风景和人物,色彩明快,充满了生活气息。
走到教堂深处,他果然看到了苏菲亚所说的“东方题材”的作品。
那是一幅水墨画,画的是一片竹林,画风写意,笔触简练,却意境深远。墨色浓淡相宜,竹叶在风中摇曳的姿态栩栩如生,仿佛能听到沙沙的声响。
钱悟明站在画前,久久没有说话。
一种久违的、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不是痛苦,也不是怀念,而是一种对故土文化的、淡淡的归属感。
“想家了?”苏菲亚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异样。
“有一点。”钱悟明坦诚道。
“那就回去看看啊。”苏菲亚说,“我去年回了趟巴黎,感觉也挺好的,有些东西还是会牵挂。”
钱悟明笑了笑,没有回答。
他知道自己迟早会回去。
但不是现在。
他还需要一点时间,彻底消化那些残留的、细微的情绪,彻底完成这场自我救赎的旅程。
离开教堂时,夜色己经完全降临。弯月挂在深蓝色的天空上,星星稀疏而明亮。
苏菲亚要去和朋友们聚会,钱悟明则独自一人,沿着海边往回走。
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规律的、催眠的节奏。海风有些凉,吹起他的衣角,带来清新的、带着咸味的气息。
他想起刚来到这里时,也是这样一个夜晚,他沿着海边走了很久,首到脚趾被海水浸湿,才停下来。
那时候,他心里还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对过去的惩罚感。他觉得自己不配得到平静,不配拥有这样宁静的生活。
而现在,他能坦然地享受这份宁静了。
他不再是那个被仇恨驱动的、冰冷的钱悟明,也不再是那个卑微地跟在别人身后的、沉默的钱悟明。
他只是他自己。
一个在经历了太多风雨后,终于学会与自己和解,与过去和解的普通人。
走到公寓楼下,他抬头看了看自家窗口透出的温暖灯光。那是他亲手布置的家,简单,却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他知道,赵骨聿或许还活着,或许己经不在了。
或许还在那个城市里,过着属于他自己的生活。
或许也像他一样,在某个地方,尝试着与过去和解。
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们都己经从那场漫长的、互相伤害的噩梦中走了出来,走向了各自的、截然不同的人生。
这就够了。
钱悟明推开公寓的门,将夜晚的海风和星光都关在外面。他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站在窗前,看着远处海面上那轮皎洁的弯月。
月光温柔地洒在海面上,也洒在他平静的脸上。
他的人生,终于在经历了那么多的跌宕起伏后,驶入了一片宁静的港湾。
没有了赵骨聿的影子,没有了仇恨的枷锁,只剩下眼前这片平静的海,和内心深处那片久违的、真正属于自己的安宁。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阳光依旧会很暖,海水依旧会很蓝。
而他,会继续在这里,过着简单而平静的生活,享受着这份来之不易的、迟来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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