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那隐秘的畅快,如同春日午后的暖阳,只短暂地停留了片刻,便迅速被一层更深的、带着凉意的薄雾笼罩。
贵妃陈氏拨弄南珠的手指停了下来。
皇帝的厌弃反应,是她一手促成的。
云美人“不经意”地提点她:
皇上此刻正为国事所困,最是厌烦后宫琐事烦扰……她便顺水推舟,命人第一时间将苏锦月晕厥的“丑事”捅到了御前。
李弘的反应,分毫不差地落在了她预想的轨迹上——冰冷、厌烦、视若无睹。
这本该是极致的胜利。
可当那“不值当扰了圣听”的冰冷话语真切地传来,贵妃心头那点畅快,却像被浇了一瓢冰水,滋滋作响地迅速冷却,甚至泛起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寒意。
苏锦月……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再圆滑,再有心机,那眼底偶尔泄露的、对年轻帝王的情愫,同为女人,她岂会看不出?
如此当众受辱,尊严尽毁,再被心上人这般冷酷厌弃……
贵妃捏紧了手中的南珠,珠串勒得指节生疼。
她厌恶苏锦月,可这结局,未免太过酷烈了些。
帝王心,当真……薄凉至此?
这丝不该有的寒意,很快被更强烈的警惕取代。
她的目光,如同淬毒的针,猛地刺向正低眉顺眼为她捶腿的云美人。
这一切的“巧妙”推动,都始于这个看似温顺的奴婢!
是她,轻描淡写地点出了皇帝的烦忧;
是她,暗示了最佳的时机。
好一个心思缜密、不动声色的“智囊”!
“云美人,”贵妃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却如同裹着蜜糖的刀锋,“本宫瞧着,你对陛下的心思,倒是揣摩得比本宫还透彻几分?连他何时厌烦后宫琐事,都了如指掌。”
她微微俯身,审视的目光几乎要穿透云美人低垂的眼睫,“这般玲珑剔透,倒让本宫……有些意外了。”
云美人捶腿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力道均匀,声音依旧是那细细柔柔的调子,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
“娘娘折煞妾身了。妾身不过是……不过是往日伺候贵妃娘娘时,偶尔听娘娘提及陛下为国事操劳,不喜后宫烦扰。妾身愚笨,便牢牢记在了心里。今日见苏贵人遭了无妄之灾,又想着娘娘素来心善,定不愿陛下为此等腌臜事烦心,这才斗胆提了一句……只盼能为娘娘分忧一二。”
她抬起头,眼中是纯粹的信服与依赖,仿佛贵妃就是她唯一的指路明灯。
滴水不漏!
将功劳全数归于贵妃的“教导”和“心善”,自己只扮演了一个忠心的传声筒。
贵妃盯着她,眼神锐利。
这回答太完美,完美得令人心惊。
“是吗?”她拖长了音调,指尖挑起云美人一缕垂落的鬓发,动作轻柔,却带着无形的压力,“记住你的本分就好。心思太过活络,在这深宫里头……未必是福气。”
“是!娘娘教训的是!”云美人立刻伏低身子,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妾身能有今日,全赖娘娘恩典!妾身愚钝,只知一心一意伺候娘娘,绝不敢有半分旁的心思!若有行差踏错,但凭娘娘责罚!”
那诚惶诚恐的模样,任谁看了都只会觉得她是个被主位威严吓破了胆的小可怜。
贵妃看着她伏低的脊背,眉头却锁得更紧。
这惶恐,是真的还是装的?
敲打如同重拳打在棉花上,被这看似卑微的姿态全数化解。
她心中对云美人的忌惮,非但没有消减,反而像藤蔓般疯狂滋长,缠绕得她几乎透不过气。
这奴婢,比她想象的更难对付!
她就像一条滑腻冰冷的蛇,藏在暗处,随时可能反噬!
“苏贵人的事,哀家听说了。”
慈宁宫内,檀香袅袅。
太后沈氏端坐在主位,手中捻着一串小叶紫檀佛珠,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
她只召了贵妃一人前来。
贵妃心头一凛,连忙起身,垂首肃立:
“是臣妾失职,未能管束好宫人,让疯妇惊扰了贵人,污了圣听,请太后责罚。”
她将姿态放得极低,主动请罪。
太后抬起眼皮,目光平静地落在贵妃脸上,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穿透力。
“一个废黜的庶人,如何能轻易突破重重宫禁,精准地扑到苏贵人跟前?”太后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这背后,若无人推波助澜,哀家是不信的。”
贵妃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冷汗,面上却强自镇定:
“太后明鉴!臣妾……臣妾定当严查!绝不姑息!”
“查?”太后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发出一声极轻的脆响,“你是六宫之主,后宫安稳,系于你一身。哀家要的不是查,是防微杜渐。”
她顿了顿,目光在贵妃略显紧绷的脸上停留片刻,意有所指,“有些事,谋划得再周全,也难免留下痕迹。心思太重,反而容易……弄巧成拙。”
这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贵妃心上!
太后知道了!
她果然知道了!
而且,太后话里话外,竟似在说她……谋划不够周全?
贵妃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起,强笑道:
“太后教训的是,臣妾愚钝,日后定当谨言慎行,以和为贵,绝不再让这等污糟事惊扰圣驾和太后清修。”
太后微微颔首,不再言语,只缓缓阖上眼,继续捻动佛珠。
殿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就在贵妃以为训话结束时,太后闭着眼,却又淡淡地抛出一句:
“你身边那个云美人……瞧着倒是个伶俐的。”
贵妃猛地抬头,看向太后。
太后依旧闭目养神,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但贵妃的心,却如同被投入冰湖!
太后……留意到了云裳!
难道太后认为……今日之事,并非自己主谋,而是……那个奴婢?!
“贵人,林贵人来看您了。”宫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在寂静的室内响起。
苏锦月靠在引枕上,一身素净到极点的月白衣裙,未施脂粉,长发松松挽起,更显得脸色苍白,眉眼间是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沉寂。
她正望着窗外一株新发的翠竹出神,闻言,眼睫微微一颤,缓缓转过头来。
林玉容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今日也穿得素雅,只一身水青色的家常袄裙,发间簪了一支简单的白玉簪,通身上下再无多余饰物。
她手中提着一个不大的红漆食盒,步履轻缓,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与一丝感同身受的沉重。
“苏姐姐。”林玉容走到床前,声音温软,带着真切的担忧,“听闻姐姐受了惊吓,玉容心中实在难安。特意熬了点清心安神的莲子羹,姐姐用些,或许能舒服些。”
她将食盒放在一旁小几上,目光落在苏锦月苍白憔悴的脸上,那份关切显得无比真诚。
苏锦月看着林玉容。
眼前的少女,眉眼依旧清丽,气质却早己不是当年初入宫时那朵怯生生、任人攀折的白玉兰。
她经历过顾明月的算计,经历过失宠的冷落,眼神深处沉淀着一种被世事磨砺过的沉静与……
难以言喻的幽深。
她此刻的探望,情理之中——毕竟,当初苏锦月初入宫时,林玉容曾不计前嫌地提醒过她小心贵妃的暗算;
后来林玉容病重失宠,苏锦月也去探望过,算是还了那份人情。
然而,在此时此刻,在苏锦月刚刚经历了奇耻大辱、被帝王厌弃、如同跌落深渊的当口,林玉容的到来,真的只是单纯的探望吗?
苏锦月心中警铃微作。
她虚弱地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声音带着沙哑:
“有劳妹妹挂心。只是……我这副样子,倒让妹妹见笑了。”
她垂下眼帘,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几分难堪与脆弱。
“姐姐说的哪里话。”林玉容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意味,“这宫里头,起起落落,谁又能真正一帆风顺?妹妹当初……不也是从泥泞里挣扎过来的?”
她微微倾身,清澈的眸子里映着苏锦月憔悴的面容,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字字敲在苏锦月心上,“妹妹今日来,一是探望姐姐,二是……想告诉姐姐,风急浪高时,单打独斗,最容易折了桅杆。若姐姐不嫌弃,玉容……愿与姐姐同行。”
同行!
苏锦月的心脏猛地一跳。
她抬起眼,对上林玉容那双看似清澈,却深不见底的眸子。
那里面没有怜悯,没有居高临下,只有一种沉静的、近乎冷酷的了然和一种……同病相怜的邀请。
她看穿了自己此刻的孤立无援,看穿了自己心中汹涌的恨意与蛰伏的野心!
她不是来雪中送炭的,她是来……寻找盟友的!
韬光养晦,谋算来日……单凭自己一人,在这虎狼环伺的后宫,何其艰难!
林玉容……这个同样被顾家算计、被贵妃忌惮、同样在泥泞中挣扎过的女人,她手中,或许握着自己不知道的底牌?
她此刻递来的,是救命的绳索,还是另一张更危险的罗网?
巨大的诱惑与更深的警惕,如同冰与火,在苏锦月心中激烈交锋。
她看着林玉容,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深潭般的眼眸,在短暂的震动后,迅速归于一片沉寂的幽暗。
她没有立刻回应,只是静静地、深深地,回望着林玉容。
空气里弥漫着莲子羹清淡的甜香,也弥漫着无声的试探与权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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