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最终停靠在一个连站牌都锈蚀模糊的小站。风雪卷着碎雪片，疯狂地抽打在破败的战房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困兽在绝望中嘶吼。
谭义夜的卫队迅速控制了小站周边，荷枪实弹的士兵在风雪中站成剪影，警惕地注视着西周漆黑的山林。刚才的伏击虽然被击退，但敌人显然没有走远，空气中弥漫着硝烟与血腥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单空偌是被两个卫兵半扶半架着走进站长室的。子弹虽然没伤及骨头，但失血带来的眩晕感像潮水般一阵阵袭来，左肩的伤口更是疼得钻心。他靠在冰冷的土墙边，看着谭义夜被副官扶到唯一一张还算完好的木桌旁坐下，脸色比雪还要苍白。
谭义夜的右臂伤口在刚才的混战中撕裂了，血液浸透了纱布，顺着指尖滴落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晕开一朵朵刺目的红。他紧咬着牙关，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却一声不吭，只是用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扫视着这间不足十平米的战长室。
墙角堆着发霉的草料，桌上散落着几张泛黄的旧报纸，唯一的光源来自一盏摇曳的油灯，豆大的火苗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像幅扭曲的画。
“少帅，让军医来处理吧？”副官忧心忡忡地看着谭义夜的伤口。
“不必。”谭义夜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抬眼看向角落里的单空偌，目光锐利如刀，“让他来。”
单空偌浑身一僵，以为自己听错了。
副官也愣住了：“少帅，这……”
“我让他来。”谭义夜加重了语气，不容置疑。他的目光牢牢锁在单空偌身上，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命令，“怎么？不敢？还是觉得弄脏了你的手？”
单空偌的拳头在身侧悄悄握紧，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他当然不想碰这个喜怒无常的军阀，不想再与他有任何多余的牵扯。可看着谭义夜右臂上不断渗出的血，看着他强撑着的模样，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最终，他只是沉默地站首身体，一步一步走向那张木桌。每走一步，左肩的伤口就传来一阵剧痛，冷汗浸湿了后背的衣襟。
军医很快被叫来，将一个简陋的急救箱放在桌上，里面只有几瓶碘酒、一卷纱布和一把生锈的剪刀。军医刚想动手，就被谭义夜用眼神制止了。
“你出去。”谭义夜对军医说，又转向副官，“守住门口，任何人不准进来。”
副官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领命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站长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风雪声似乎更清晰了，夹杂着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狼嚎，平添了几分荒寂。油灯的火苗忽明忽暗，将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投得忽长忽短。
单空偌打开急救箱，拿出碘酒和纱布，动作有些迟疑。他毕竟不是医生，处理这样的枪伤，还是第一次。
“愣着干什么？”谭义夜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想让血流光吗？”
单空偌深吸一口气，拿起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谭义夜右臂的袖子。伤口比想象中要深，子弹虽然穿透了皮肉，却在骨头上划了一道深痕，周围的皮肉翻卷着，沾着血污和灰尘，看起来触目惊心。
“忍着点。”单空偌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风雪声淹没。
他倒了些碘酒在纱布上，刚要敷上去，手腕却被谭义夜一把抓住。谭义夜的手很烫，带着血腥气，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你想谋杀？”谭义夜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嘲讽，“用这么烈的碘酒，是想让我疼死？”
单空偌挣了挣，没挣开，只能冷冷地看着他：“不用碘酒消毒，等着伤口发炎溃烂吗？还是说，谭少帅怕疼？”
谭义夜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松开了手：“动手吧。这点疼，还奈何不了我。”
单空偌不再说话，拿着沾了碘酒的纱布，轻轻按在谭义夜的伤口上。
“嘶——”
即使谭义夜极力隐忍，还是没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额头上的冷汗瞬间冒得更密了。他的身体紧绷着，握着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单空偌的动作顿了一下，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低头清理伤口。他的动作很轻，很专注，尽量避开那些最敏感的地方。可毕竟没有经验，偶尔碰到深处的伤口，还是会引来谭义夜一声压抑的闷哼。
单空偌的心跳得有些快。他能清晰地闻到谭义夜身上传来的气息，有硝烟味，有血腥味，还有一种淡淡的、像是雪松般的冷冽气息。这种气息很陌生，却又莫名地让人感到安心。
他的目光落在谭义夜的手臂上。那是一条充满力量的手臂，肌肉线条流畅而结实，此刻却布满了伤痕。有旧伤，也有新伤，每一道伤痕似乎都在诉说着一段浴血奋战的过往。
这个总是一副冷酷霸道模样的少帅，原来也承受了这么多。
“在想什么？”谭义夜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单空偌的思绪。
单空偌抬起头，对上谭义夜探究的目光，心脏莫名地漏跳了一拍。他迅速移开视线，语气平淡：“没什么。只是觉得，谭少帅的命还真硬。”
谭义夜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带着一丝自嘲：“在这种地方讨生活，命不硬点，早就成了枪下鬼了。”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单空偌受伤的左肩上，血迹己经浸透了他的衬衫，晕开一大片暗红。
“你的伤，没事？”谭义夜的语气有些生硬，听起来不像是关心，更像是随口一问。
“死不了。”单空偌的回答也很冷淡，拿起干净的纱布，开始为谭义夜包扎伤口。
包扎的时候，两人的距离更近了。单空偌能清晰地感受到谭义夜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额角，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痒。他的心跳更快了，脸上有些发烫，下意识地想往后退，却被谭义夜按住了肩膀。
“别动。”谭义夜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快好了。”
单空偌僵在原地，不敢再动。他能感觉到谭义夜按在他肩膀上的手，很稳，很有力，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左肩的伤口似乎也不那么疼了。
很快，伤口包扎好了。单空偌拿起剪刀，剪断多余的纱布，动作有些笨拙。
“好了。”他松开手，想要退开，却再次被谭义夜抓住了手腕。
这一次，谭义夜的力道没有那么大，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单空偌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谭少帅还有事？”
谭义夜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油灯的光芒映在他的眼睛里，像是有两簇跳动的火焰。那眼神很深，很复杂，里面有探究，有警惕，还有一些单空偌看不懂的、晦暗不明的情绪。
风雪在窗外呼啸，站长室里一片寂静，只剩下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过了很久，谭义夜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为什么救我？”
单空偌的心猛地一缩。
他知道，谭义夜迟早会问这个问题。
为什么？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是因为沈星琪的嘱托？是因为还需要谭义夜帮忙查清父亲死亡的真相？还是因为……在看到子弹射向谭义夜的那一刻，他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就己经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他沉默了片刻，避开谭义夜探究的目光，语气平淡地说：“你死了，我的麻烦会更大。谁来帮我洗清金融诈骗案的冤屈？谁来对付贾落涯？”
这个答案，合情合理，带着一种冷静的算计，符合他一贯的行事风格。
可谭义夜显然不相信。他握着单空偌手腕的力道又加大了一些，眼神更加锐利：“只是这样？”
单空偌的心跳得更快了。他能感觉到谭义夜的目光像一把刀，仿佛要剖开他的心脏，看清里面最真实的想法。
他有些慌乱，想要挣脱谭义夜的束缚，却被握得更紧了。
“不然呢？”单空偌抬起头，迎上谭义夜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平静而坦然，“难道谭少帅以为，我是因为……”
他的话没有说完，就被谭义夜打断了。
“因为什么？”谭义夜的眼神紧紧锁着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因为你在乎我？”
“在乎”这两个字，从谭义夜的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力量。
单空偌的脸瞬间变得有些发烫，心跳如鼓。他猛地别过头，不敢再看谭义夜的眼睛：“谭少帅想多了。我和你之间，不过是相互利用的关系。”
“相互利用？”谭义夜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一丝自嘲，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或许吧。”
他松开了握着单空偌手腕的手，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锐利，仿佛刚才那个眼神复杂的人只是单空偌的幻觉。
“你的伤，也处理一下吧。”谭义夜移开目光，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淡，“别到时候我没事，你先因为失血过多死了。”
单空偌默默地收回手，手腕上还残留着谭义夜手指的温度和触感，像是被烫了一下。他拿起桌上的碘酒和纱布，准备处理自己左肩的伤口。
可他的左手不方便，动作很笨拙，刚想撕开包装，就被谭义夜拦住了。
“我来吧。”谭义夜拿起纱布和碘酒，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单空偌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想拒绝：“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别动。”谭义夜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命令，“难道你想让伤口发炎，拖累我们北上的行程？”
单空偌沉默了。他知道，谭义夜说得有道理。
谭义夜拿起沾了碘酒的纱布，小心翼翼地探向单空偌左肩的伤口。他的动作比单空偌熟练一些，也更稳一些，显然是经常处理这样的伤口。
但即使如此，碘酒碰到伤口的时候，单空偌还是没忍住疼得闷哼了一声，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
“很疼？”谭义夜的动作顿了一下，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没事。”单空偌咬着牙，摇了摇头。
谭义夜没再说话，只是动作更轻了一些。
单空偌微微低着头，能看到谭义夜专注的侧脸。他的睫毛很长，鼻梁高挺，嘴唇的线条很清晰。在油灯的映照下，他脸上的轮廓显得柔和了一些，少了平时的冷酷和霸道，多了一丝难得的沉静。
单空偌的心跳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他赶紧移开目光，看向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却怎么也无法平息内心的波澜。
这个男人，总是能轻易地打乱他的节奏，让他陷入一种莫名的慌乱和……悸动。
很快，伤口处理好了。谭义夜用纱布将单空偌的左肩紧紧包扎好，动作利落而仔细。
“好了。”他松开手，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眼神又恢复了平时的冰冷和疏离。
单空偌也迅速调整好自己的情绪，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服：“谢谢。”
这声“谢谢”，说得有些生硬，但却是发自内心的。
谭义夜没有回应，只是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漫天飞舞的雪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站长室里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沉默，和刚才的沉默不同。空气中似乎多了一些什么，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是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
单空偌知道，经过这个雪夜，经过这次疗伤，有些东西，己经悄然改变了。
他和谭义夜之间的关系，似乎不再是单纯的囚禁与被囚禁，利用与被利用。
一种更复杂、更危险的情愫，正在这风雪交加的夜晚，在这荒僻的小站里，悄然滋生。
他不知道这种情愫会带来什么，是救赎，还是更深的深渊。
但他知道，他和谭义夜的命运，己经在不知不觉中，紧紧地缠绕在了一起，再也无法分割。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吞噬。而在这风雪笼罩的小小站长室里，两颗原本冰冷的心，似乎都在这寂静的夜晚，感受到了一丝微弱的、却又无法忽视的暖意。
也许，在这乱世的洪流中，他们真的能从彼此身上，找到一丝慰藉和救赎。
也许，这只是另一场更大悲剧的开始。
谁知道呢？
未来的路还很长，充满了未知和危险。
但至少在这一刻，在这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他们暂时放下了彼此的防备和对立，共享着这片刻的、难得的平静。
油灯的火苗渐渐微弱下去，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更长，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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