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总是带着一股缠绵的湿意，淅淅沥沥下了整月，把青石巷的台阶泡得发绿，也把单空偌伤口里的血痂泡得发疼。
他躺在山坳里的一座废弃土地庙里，身下铺着干草，盖着件打了补丁的军大衣——是南方革命军的制服，带着硝烟和樟脑混合的味道。
“林参谋，该换药了。”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小姑娘端着药碗走进来，辫子梢还沾着雨珠，“张医生说，你这伤再拖下去，怕是要留后遗症。”
单空偌睁开眼，眸子里没什么情绪，像结了冰的湖面。他微微点头，算是应了。
“林墨”，是他现在的名字。
单空偌这个名字，连同他留洋学子的身份、银行家之子的过往，都随着平州刑场上的那声枪响，被埋进了乱葬岗的灰烬里。
小姑娘叫春桃，是附近村子的孤儿，被革命军收留，负责照看伤员。她总说林参谋是个怪人——不爱说话，不笑，换药时疼得额头冒汗也不吭一声，只是死死盯着土地庙墙上那幅褪色的“天地君亲师”牌位，眼神里的东西，比这江南的雨还沉。
春桃小心翼翼地揭开他背上的纱布，倒抽了一口凉气。
伤口还在渗血，边缘泛着不健康的红肿，那是被刑场的劣质火药灼伤的痕迹，混着地牢里的鞭伤，溃烂成一片狰狞的疤痕，像条扭曲的蛇，爬过他的肩胛骨。
“嘶——”酒精棉擦过伤口时，单空偌还是没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指节攥得发白。
“对不起对不起！”春桃连忙放轻动作，眼眶红红的，“都怪我手笨……”
“不怪你。”单空偌的声音很低，带着长时间不说话的沙哑，“是伤口自己不争气。”
他说话时，喉结滚动，牵扯到胸口的伤——那是空包弹的冲击力震裂的肋骨，医生说再偏半寸，就真要了他的命。
春桃咬着唇，往伤口上撒草药粉，动作轻得像蝴蝶点水：“林参谋，你说……我们能打赢吗？”
单空偌没说话。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必须打下去。
只有在枪林弹雨中，在肾上腺素飙升的瞬间，他才能暂时忘记平州城的那场雨，忘记刑场上谭义夜那张冰冷的脸，忘记沈星琪临别时说的“我在南方等你”。
沈星琪……
这个名字像根针，轻轻一碰，就扎得心脏抽疼。
他从江南据点醒来时，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平州城爆发兵变，谭义夜遇刺，沈星琪为救他而死。
消息是石碾带回来的，那个接应他逃出生天的汉子，说这话时眼睛红得像兔子：“沈小姐……她是为了掩护谭义夜撤退，被乱枪打死的，尸体……都没找全。”
谭义夜。
又是他。
单空偌当时猛地咳出一口血，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心里就只剩下一片焦土。
他不恨沈星琪的选择，他只恨自己。
恨自己没能保护好她，恨自己假死脱身，却把她留在了虎口，恨自己……连为她收尸都做不到。
而谭义夜。
那个亲手将他送上“刑场”的男人，那个被沈星琪用命救下的男人。
他现在怎么样了？
是不是又用那双冷酷的眼睛，看着另一个人为他牺牲，心里却毫无波澜？
“林参谋？”春桃的声音把他从混沌中拉回来，“药换好了。张医生说你得静养，不能再去前线了。”
单空偌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笑出来。
静养？
他这条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还静什么养？
***半个月后，单空偌瞒着春桃和张医生，偷偷离开了土地庙。
他剪掉了留了多年的长发，换上一身最普通的灰布军装，混在增援前线的队伍里，成了一名普通的侦察兵。
没人知道他是留洋归来的高材生，没人知道他曾是掌管过百万资金的银行家，更没人知道他和北方军的少帅有过那样一段纠缠不清的过往。
他只是林墨，一个沉默寡言、打起仗来不要命的侦察兵。
江南的战场和北方不同，没有漫天黄沙，只有泥泞的水田和茂密的竹林。子弹飞过来时，能听到穿透竹叶的呼啸声，比北风更刺耳。
单空偌的枪法是在北方时偷偷练的，不算顶尖，却足够精准。他熟悉地形，脑子转得快，几次深入敌后侦察，都能带着情报全身而退，很快就从普通侦察兵升成了小队长，手下管着七八号人。
但他依旧沉默。
休息时，别人扎堆打牌抽烟，他就一个人坐在田埂上，看着北方的方向，一看就是半天。
有个叫柱子的新兵蛋子，总爱凑到他身边：“林队，你是不是有心事？我看你总朝北看，家里有人在那边？”
单空偌摇摇头，声音没什么起伏：“没有。”
“那你是在想哪个姑娘？”柱子挤眉弄眼地笑，“我跟你说，等打完仗，我就回村娶二丫，她炖的鸡汤，香得能馋哭隔壁小孩……”
柱子还在絮絮叨叨，单空偌却没再听。
姑娘？
他这辈子，怕是没资格想了。
沈星琪用命给了他一个“新生”，他能做的，就是把这条命投入战场，多杀几个敌人，多救几个像春桃、像柱子这样的年轻人，算是……替沈星琪，也替自己，积点阴德。
***深秋的一场战斗，打得异常惨烈。
北方军调集了重炮，对着南方军的阵地狂轰滥炸，竹林被炸得连根拔起，水田被染成了血红色。
单空偌带着小队在侧翼掩护大部队撤退，被十倍于己的敌人包围在一座破庙里。
“林队，子弹不多了！”柱子靠在断墙上，胳膊被流弹擦伤，血顺着指尖往下滴，“要不……我去引开他们，你带着情报先走！”
“闭嘴。”单空偌检查着最后一颗手榴弹，声音冷得像冰，“要么一起走，要么一起死。”
他不是在说狠话。
死，对他来说，反而是种解脱。
外面传来北方军的喊话声，用的是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里面的人听着！缴枪不杀！谭少帅有令，活捉南方军的侦察队长，重重有赏！”
爱吃茄子卷的黛妮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谭少帅。
这三个字像颗炸雷，在单空偌脑子里炸开。
他来了？
他竟然亲自到前线了？
是为了炫耀武力，还是……为了别的？
单空偌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被更汹涌的恨意淹没。
好。
来得正好。
他摸了摸怀里的情报，那是南方军的布防图，绝不能落入北方军手里，尤其是……谭义夜手里。
“柱子，”单空偌突然开口，声音异常平静，“你从后墙的狗洞钻出去，往东边跑，那里有我们的人。把这个交给李团长。”
他把情报塞给柱子，又解下腰间的刺刀，塞进他手里：“拿着，防身。”
“那你呢？”柱子急了，眼眶通红，“我不走！要走一起走！”
“我还有事。”单空偌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他第一次对人做这么亲昵的动作，“告诉春桃，对不起。”
柱子还想说什么，却被单空偌猛地推到后墙：“快走！再晚就来不及了！”
外面的枪声越来越近，子弹打在破庙的木门上，木屑飞溅。
柱子咬了咬牙，狠狠抹了把脸，从狗洞里钻了出去，临走前还回头看了一眼——他的林队背对着他，站在庙门口，手里握着最后一颗手榴弹，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单空偌听到柱子的脚步声消失在竹林里，才缓缓转过身，面对着庙门口。
北方军的士兵冲了进来，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
“放下武器！”为首的军官喊道。
单空偌没动。
他的目光越过士兵的头顶，看向庙门外。
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细密的雨丝中，一个穿着黑色军装的身影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松，即使隔着几十米，单空偌也能认出他——谭义夜。
他瘦了些，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神依旧冷得像冰，却比记忆中多了些什么……疲惫？还是别的？
西目相对。
谭义夜的瞳孔猛地一缩，握着马鞭的手骤然收紧，指节泛白。
他认出他了。
即使他剪短了头发，脸上沾着泥污，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军装，谭义夜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单空偌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极淡的、近乎嘲讽的笑。
他举起手榴弹，拉开了引线。
“砰！”
枪声和爆炸声几乎同时响起。
单空偌只觉得胸口一热，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随即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失去意识前，他好像看到谭义夜疯了一样冲过来，嘴里喊着什么，声音被雨声和爆炸声淹没，听不真切。
或许是在喊他的名字？
或许是在骂他？
都不重要了。
他终于……可以去见星琪了。
不知道她会不会怪他来得太晚。
***雨还在下。
谭义夜跪在泥地里，怀里抱着浑身是血的单空偌，手抖得不成样子。
子弹打在单空偌的左胸，离心脏只有半寸。
是他开的枪。
在看到单空偌举起手榴弹的瞬间，他几乎是本能地扣动了扳机。
他不是想杀他。
他只是……不想让他死。
“单空偌……”谭义夜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你醒醒……你给我醒醒！”
怀里的人毫无反应，脸色苍白得像纸，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医生！快叫医生！”谭义夜嘶吼着，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恐惧和绝望，“要是他死了，我毙了你们所有人！”
士兵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动。
他们从没见过少帅这个样子——像个迷路的孩子，抱着心爱的玩具，怕它碎了。
谭义夜小心翼翼地抱起单空偌，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转身就往指挥部跑。
雨打在他的脸上，冰冷刺骨，他却浑然不觉。
他低头看着怀里昏迷的人，看着他脸上的伤疤，看着他紧抿的嘴唇，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还活着。
他真的还活着。
这个认知像一道光，刺破了他这两年的黑暗和绝望。
不管他现在叫什么，不管他是不是还恨他，不管他是不是南方军的侦察队长。
他只要他活着。
活下来，跟他解释清楚。
解释平州的兵变，解释沈星琪的死，解释他这两年的疯狂和思念，解释……他其实从来没想要他死。
“单空偌，”谭义夜低声说，雨水混着什么温热的液体滴在单空偌的脸上，“你不准死。听到没有？不准死！”
你欠我的，欠星琪的，都得活着还回来。
这是你的“新生”，也得是你的……赎罪。
***竹林深处，柱子躲在一棵大树后，看着谭义夜抱着林队消失在雨幕里，握紧了手里的情报和刺刀。
他不知道那个北方军的少帅为什么要救林队，也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恩怨。
他只知道，他的林队还活着。
这就够了。
他转身，消失在茫茫雨雾中，往东边跑去。
那里有他的队伍，有他的信仰，有他和林队都要守护的东西。
雨还在下，冲刷着战场的血迹，也冲刷着过往的恩怨。
而属于单空偌和谭义夜的故事，在沉寂了两年之后，终于在这场江南的雨里，再次拉开了序幕。
这一次，没有谎言，没有伪装，只有血淋淋的真相，和两颗饱经沧桑、却依旧牵挂着彼此的心。
前路是更深的泥泞，还是……微光？
没人知道。
但至少，他们还活着。
活着，就有希望。
活着，就能……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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