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冬夜来得早，刚过酉时，暮色就像浸了墨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景山公馆的飞檐上。谭义夜的书房里点着一盏煤油灯，昏黄的光线下，炭盆里的银丝炭噼啪作响，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糊着素色窗纸的墙上，忽长忽短。
单空偌正用一块细布擦拭着谭义夜的轮椅扶手，那是他特意找木匠修复的，原本被弹片划开的裂口处，现在缠着一圈深棕色的牛皮，摸上去温润顺手。谭义夜坐在对面的梨花木椅上，披着一件驼色的羊毛毯，手里捧着一杯热茶，目光落在窗台上那盆快要凋零的腊梅上。
“李医生说，你下周就能试着下床走路了。”单空偌放下布，拿起炭钳拨了拨炭盆里的火星，“但不能太久，一次最多半个时辰。”
谭义夜“嗯”了一声，呷了口茶。茶水是单空偌泡的，用的是南方寄来的龙井，水温刚好，带着一丝清苦的回甘。他记得单空偌以前从不喝这种茶，总说太淡，不如北方的砖茶来得实在。或许，人都是会变的，就像他自己，从前视权力如性命，现在却只想守着这一室的温暖。
“南方的代表……明天就到了？”谭义夜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宁静。
“嗯。”单空偌点点头，指尖在炭钳上停留了片刻，“是周先生亲自来，他是……我的老上司，也是当年介绍我加入组织的人。”
谭义夜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窗台上的腊梅。花瓣己经黄了大半，只有顶端还留着一点残红，像凝固的血。他知道单空偌在担心什么——周先生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当年不少投诚的军阀都栽在他手里，轻则终身监禁，重则就地枪决。
“他……会为难你吗？”谭义夜问，目光落在单空偌握着炭钳的手上。那只手很稳，指节分明，只是在听到“周先生”三个字时，微微收紧了些。
单空偌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神色有些复杂：“周先生是个讲道理的人，但他……最痛恨背叛。我之前传递情报给南方，却隐瞒了和你的关系，这在他看来，就是背叛。”
谭义夜沉默了。他能想象到单空偌夹在中间的为难——一边是信仰了多年的主义，一边是纠缠了半生的爱人，无论怎么选，都是剜心之痛。
“要不……”谭义夜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你就说是我胁迫你的。把所有责任都推到我身上，他们……或许会对你网开一面。”
单空偌猛地抬起头，眼睛红了：“你说什么胡话！”他把炭钳重重放在炭盆边，发出“哐当”一声脆响，“我不是那种背信弃义的人！当年你囚禁我，我没怪你；后来你怀疑我，我没怪你；现在这种时候，你让我把责任推给你？谭义夜，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谭义夜看着他激动的样子，嘴角反而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我知道你不是。”他伸出手，轻轻握住单空偌放在膝上的手，“我只是……不想再看到你为难。”
单空偌的手很凉，微微颤抖着。谭义夜用掌心包裹住他的手，试图传递一点温暖。过了许久，单空偌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他反握住谭义夜的手，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我们……谈谈吧。”
“好。”谭义夜点点头。
单空偌起身，给两人的茶杯里添了些热水，又往炭盆里加了块新炭。火光跳跃着，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
“我知道，你恨我。”单空偌先开了口，目光落在茶杯里漂浮的茶叶上，“恨我隐瞒身份，恨我传递情报，恨我……始终没有完全信任你。”
谭义夜摇了摇头：“以前恨过。”他坦诚道，“在你被软禁，我以为你真的背叛我时，我恨过。但后来……在野战医院看到你守着我，看到你为我流泪时，我就不恨了。”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其实，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当年在临江，我不该强迫你；后来在静园，我不该囚禁你；在你‘死’后，我更不该……疯狂地寻找替身，亵渎我们之间的一切。”
单空偌的睫毛颤了颤，一滴泪落在茶杯里，漾开一圈小小的涟漪。他想起那个雪夜，谭义夜把他困在怀里，语气霸道却又带着一丝脆弱；想起静园的月光，清冷地照在他紧闭的房门上；想起那些关于“单先生”的传闻，说谭家军少帅找到了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宠上了天……原来，那些年，谭义夜也活得那么痛苦。
“我也有错。”单空偌吸了吸鼻子，声音哽咽，“我不该瞒着你加入南方组织，不该在你最信任我的时候传递情报，更不该……在你重伤时，还在犹豫要不要回到你身边。”
他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谭义夜：“其实我早就知道，我们之间的问题，从来都不是信任，是立场。你是北方军阀，我是南方革命党，我们从一开始，就站在对立面。”
“可立场……就那么重要吗？”谭义夜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茫然，“难道站在对立面，就不能……好好相爱吗？”
单空偌被问住了。他想起周先生说过的话：“革命不需要私情，任何阻碍革命的人，都要被清除。”也想起沈星琪牺牲前说的：“空偌，别被仇恨困住，也别被立场困住，跟着心走。”
心……他的心早就不在立场上了。从谭义夜为他挡子弹的那一刻起，从他在野战医院守着谭义夜的那一刻起，他的心就只剩下一个念头——只要这个人活着，就好。
“我不知道。”单空偌诚实地说，“但我知道，我不想再和你对立了。”
谭义夜看着他，眼神温柔得像一汪春水。他轻轻抚摸着单空偌的手背，那里有一道浅浅的疤痕，是当年在静园为他泡茶时被烫伤的。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就是这么多年，他们错过了太多，也伤害了太多。
“还记得沈星琪吗？”谭义夜突然问，声音低沉了些。
单空偌的身体猛地一僵，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沈星琪……这个名字像一根刺，深深扎在他心里，拔不出，忘不了。
“记得。”单空偌的声音很轻，带着浓浓的愧疚，“我对不起她。如果不是我，她就不会死。”
“不怪你。”谭义夜摇摇头，目光落在炭盆里跳跃的火星上，“要怪，就怪这个乱世。她那么好的一个姑娘，本该嫁人生子，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却偏偏……生在了这个年代。”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沈星琪的样子，扎着两条麻花辫，穿着蓝布学生装，眼睛亮得像星星，一口一个“谭大哥”，喊得亲热。谁能想到，那么一个活泼开朗的姑娘，最后会为了掩护他们，死在冰冷的枪口下。
“她牺牲前，说让我们好好活下去，说要看到太平盛世。”谭义夜的声音有些哽咽，“可我们……连好好相处都做不到。”
单空偌没有说话，只是任由眼泪掉下来，落在手背上，冰凉刺骨。他想起沈星琪给他的那封信，说谭义夜其实很在乎他，说让他别再恨了。如果当初他能早点看到那封信，如果当初他能放下仇恨，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还有贾落涯。”谭义夜又提起了那个名字，语气复杂，“他……也是个可怜人。”
单空偌愣住了。他没想到谭义夜会提起贾落涯——那个疯狂迷恋谭义夜，不择手段想要除掉他的男人。在他看来，贾落涯就是个疯子，是个彻头彻尾的反派。
“你不知道。”谭义夜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解释道，“落涯小时候，家里遭了兵灾，父母都死在乱枪之下，是我父亲把他捡回来的。他一首觉得，只有变得强大，才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可他……走偏了。”
单空偌沉默了。他想起最后一次见到贾落涯的样子，他被谭家军的士兵包围在废弃的仓库里，身上中了数枪，却依旧死死地盯着他，眼神里充满了不甘和疯狂。或许，贾落涯的悲剧，也是这个时代的缩影——在乱世里，太多人被执念吞噬，最终走向毁灭。
“我们都……身不由己。”谭义夜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对单空偌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单空偌抬起头，看着谭义夜苍白的脸，看着他眼底那抹深藏的疲惫和无奈，突然明白了他之前问的那句话——“你的‘主义’，容得下一个我这样的人吗？”
他以前答不上来，现在却有了答案。
“我的主义，容得下。”单空偌认真地说，目光坚定，“主义是死的，人是活的。革命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让像你我这样的人，能放下仇恨，好好活下去吗？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革命还有什么意义？”
谭义夜看着他，眼睛亮了起来，像是点燃了一盏灯。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单空偌的脸颊，指尖带着炭火的温度，烫得人心里发颤。
“空偌……”谭义夜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千言万语，都化作了这两个字。
单空偌闭上眼睛，任由谭义夜的指尖划过他的眉眼，他的鼻梁，他的嘴唇。过往的恩怨情仇，在这一刻似乎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他们都曾犯错，都曾伤害过彼此，但也都曾在生死关头，选择守护对方。
这就够了。
“周先生来了之后，我会跟他说清楚。”单空偌睁开眼睛，看着谭义夜，眼神坚定，“我会告诉他，你不是他想的那种军阀，你也厌恶战争，也想让百姓过上好日子。我会求他……给你一个机会。”
谭义夜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他知道，这个机会很难求，甚至可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但他愿意相信单空偌，就像单空偌在野战医院相信他能醒来一样。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书房里的炭火却越烧越旺，映得两人的脸都红扑扑的。茶杯里的龙井渐渐沉了下去，留下一圈淡淡的茶痕，像岁月刻下的印记。
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很多的困难要面对。但只要他们能像现在这样，紧紧握着彼此的手，坦诚相对，就一定能走到天亮。
“夜深了，你该休息了。”单空偌站起身，想要扶谭义夜回房。
谭义夜却拉住了他，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再陪我坐一会儿，好吗？”
单空偌点点头，重新坐回他身边。两人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炭火，听着窗外偶尔传来的夜枭声，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平静。
有些话，不用说出口，彼此都懂。
有些痛，不必再提起，时间会抚平。
他们只需要知道，从今往后，无论风雨，他们都会一起面对。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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