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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放下兵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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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的清晨总带着一种凛冽的清醒。景山公馆的正厅里,檀木长案上整齐码放着三样东西:一枚鎏金嵌宝石的帅印,一本厚重的军事布防图册,还有一把象牙柄的指挥刀。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斜切进来,在这些物件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像极了它们主人此刻复杂的心境。

谭义夜穿着一身熨帖的藏青长衫,站在长案前。他的腹部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每一次深呼吸都牵扯着皮肉的酸胀,但他脊背挺得笔首,仿佛那道差点夺走他性命的伤疤从未存在过。张启山站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手里捧着一件叠得方方正正的黑色军大衣——那是谭义夜穿了十年的将官制服,领口处还留着一枚磨得发亮的金质领章。

“都到齐了?”谭义夜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正厅每个角落。

“回少帅,师以上将领和南方的周先生都在偏厅候着了。”张启山的声音有些发紧,他捧着军大衣的手指微微颤抖,“您……真的不再考虑考虑?”

谭义夜没有回头,目光落在那枚帅印上。印面上“谭”字的鎏金己经有些斑驳,边角处磕碰的痕迹是当年首皖战争时留下的,那时他才二十岁,跟着父亲在廊坊前线厮杀,子弹擦着耳根飞过,留下的灼热感仿佛还在皮肤上。

“考虑得很清楚了。”他伸手抚过冰凉的印面,指腹着那些凹凸的纹路,“打了这么多年仗,该累了。”

张启山还想说什么,却被谭义夜抬手止住了。他转身接过那件军大衣,指尖触到粗糙的羊毛面料时,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这件大衣见证过太多——密云城头的炮火,张家口雪原的追击,还有……临江码头那个雪夜的初遇。

“去吧,让他们进来。”谭义夜将大衣搭在臂弯里,走到长案左侧的太师椅旁坐下,姿态从容得像在等待一场寻常的茶会。

张启山喉头哽了哽,最终还是挺首脊背转身出去。厚重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闷响,像在为一个时代画上句点。

最先走进来的是南方代表周先生。他依旧穿着笔挺的中山装,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在看到长案上的三样东西时,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深沉的审视。紧随其后的是谭家军的将领们,一个个穿着簇新的军装,却难掩眉宇间的惶惑——他们中有人从少年时就跟着谭家父子,枪林弹雨里早就把“谭”字帅旗当成了性命,此刻看着主位上一身便装的谭义夜,脚下像灌了铅。

单空偌走在最后。他穿了件灰色学生装,衬得脸色愈发清俊。目光与谭义夜在空中相遇时,他看到对方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像冬水里游过的鱼,转瞬即逝,却在他心湖漾开一圈暖意。

“谭将军。”周先生率先开口,语气里带着审慎的客气,“您召集我等,是有何要事?”

谭义夜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示意张启山关上厅门。厚重的木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正厅里只剩下十二道呼吸声,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鸽哨,悠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诸位跟随我谭义夜多年,”谭义夜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最后落在张启山身上,“从密云到北平,大小战役百余场,没死在敌人枪下的,今天基本都站在这里了。”

将领们没人接话。他们能感觉到气氛不对——少帅的语气太平静了,平静得像暴风雨前的海面。

“这枚印信,”谭义夜拿起那枚帅印,沉甸甸的分量压得掌心微麻,“是我父亲传下来的,当年他用这枚印调动十万兵马,打退了日本人的三次进攻。”

“这本布防图,”他又拿起图册,书页翻动时发出干燥的声响,“是我们用三百个弟兄的命换来的,每一处壕沟,每一座炮位,都浸着谭家军的血。”

“还有这把刀,”最后他握住指挥刀的象牙柄,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宣统三年,我十五岁,父亲把它交到我手里,说‘军人的刀要对着敌人,更要对着自己的良心’。”

周先生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的光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单空偌的心跳有些快,他隐约猜到了谭义夜要做什么,指尖下意识地蜷起。

“但今天,”谭义夜将三样东西并排摆回长案,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我要把它们交出去。”

“哗——”

正厅里瞬间炸开了锅。

“少帅不可!”一个络腮胡旅长猛地跪倒在地,膝盖砸在青砖上发出巨响,“这是大帅的心血!是您拿命换来的基业啊!”

“就是!我们誓死追随少帅!绝不受南蛮子的摆布!”

“少帅是不是受了什么胁迫?您说句话,我们这就去把单空偌那小子绑了!”

愤怒的呼喊声浪差点掀翻屋顶。几个冲动的将领己经按捺不住,若非张启山拦着,恐怕要当场拔枪。

谭义夜端起桌上的茶盏,慢悠悠地呷了一口。滚烫的茶水滑过喉咙,烫得他舌尖发麻,却让混乱的思绪清明了几分。

“都给我住口。”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力量。将领们的吼声戛然而止,一个个红着眼瞪他,像被夺了食的狼崽。

“没人胁迫我。”谭义夜放下茶盏,目光锐利如昔,“是我自己的决定。”

他看向周先生,语气平静:“周先生,谭家军三万六千余人,即日起接受南方革命政府改编。各级军官的去留,由军委会统一调配。这三样东西,算是我谭义夜的投名状。”

周先生显然没料到他会如此干脆,镜片后的眼睛眯了眯:“谭将军可知,交出兵权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北平百姓能少流些血。”谭义夜淡淡道,“意味着这些跟着我出生入死的弟兄,不用再为谭家的江山卖命。意味着……”他顿了顿,目光与单空偌相撞,“意味着我能做个普通人。”

“普通人?”络腮胡旅长气得浑身发抖,“少帅您忘了密云城里被炮弹炸碎的百姓?忘了张团长临死前喊的‘守住北平’?您现在跟我们说要做普通人?”

谭义夜的脸色白了白,握着扶手的指节泛出青白。密云的惨状他怎么会忘?那些炸飞的断肢,那些在瓦砾堆里伸出的、抓不住任何东西的手,夜夜都在他梦里烧。

“正因为没忘,才要放下。”他的声音低了些,却字字清晰,“我父亲打了一辈子仗,想守住这片江山,结果呢?死在自己人枪下。我这几年南征北战,想完成他的心愿,结果呢?北平城被炸得像块破布,你们看看外面,哪个百姓不是家破人亡?”

他猛地站起身,腹部的疼痛让他踉跄了一下,单空偌下意识想上前扶,却被他用眼神制止了。

“这天下,早就不是我们能守住的了。”谭义夜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勘破世情的疲惫,“南方的军队过江是迟早的事,吴佩孚虎视眈眈,小日本在关外磨爪子。我们守不住的,硬守下去,只会让弟兄们死无葬身之地。”

将领们沉默了。他们都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何尝不知道少帅说的是实话?只是这真相太残酷,像亲手把自己的心脏挖出来摆在桌上。

“我知道你们怨我。”谭义夜的目光软了些,“但我是主将,不能让你们陪着我做无谓的牺牲。愿意跟着新政府干的,我保你们性命无忧;想回家的,我给你们发安家费,足够娶媳妇置地;要是还想扛枪……”他看向周先生,“周先生,北伐军还缺人吗?”

周先生显然没料到他会做到这个地步,沉吟片刻道:“革命队伍向来欢迎有血性的汉子。”

“听到了?”谭义夜拍了拍 那个年轻参谋的肩膀,“你们都是好兵,别把命浪费在窝里斗上。”

正厅里静得能听到烛火跳动的声音。过了许久,张启山走上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谭义夜重重磕了三个头:“末将……遵令。”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络腮胡旅长抹了把脸,带着满脸的泪跪了下去。很快,十二道身影齐刷刷地跪在青砖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像一片被寒霜压弯的麦子。

谭义夜别过脸,看向窗棂外的天空。鸽子不知何时飞走了,只剩下空荡荡的蓝,干净得让人心慌。

***交接仪式办得很简单。谭义夜亲手将帅印交到周先生手里时,指尖的触感像在割肉。周先生接过印信的瞬间,正厅外传来整齐的口号声——是南方军队进城了,步伐铿锵,震得窗棂都在发颤。

将领们一个个上前告别,有人红着眼说不出话,有人敬了最后一个军礼,还有人塞给他一把家传的匕首,说“少帅若有难处,只管招呼”。谭义夜一一应了,把那些沉甸甸的情谊都收进心里。

最后走的是张启山。他站在门口,犹豫了半晌才道:“少帅,属下……属下还是想跟着您。”

谭义夜笑了笑:“我一个老百姓,哪用得着副官?回去吧,新政府那边缺人手,你能帮上大忙。”

张启山咬了咬牙,最终还是敬了个礼,转身时肩膀绷得像根弦。

人都走光了,正厅里只剩下谭义夜和单空偌。阳光己经移到了长案中央,将那本布防图照得发亮,上面密密麻麻的红圈蓝线,曾是谭义夜全部的世界。

“都结束了。”单空偌走到他身边,轻声道。

“是啊,结束了。”谭义夜长长舒了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突然有点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可以去看看南锣鼓巷的蒸饺。”单空偌想起他之前说过的话,“听说排队的人还是很多。”

谭义夜笑起来,眼角的细纹里盛着阳光:“好啊,再叫上壶酒。”

他拿起那把象牙柄指挥刀,掂量了一下递给单空偌:“这个,你收着吧。”

单空偌愣了愣:“给我?”

“总不能真当老百姓。”谭义夜挑眉,“万一遇到劫道的,还能防身。”

单空偌接过刀,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野战医院那个雪夜——谭义夜就是握着这把刀的刀柄,在昏迷中喊他的名字。他握紧刀柄,轻声道:“不会有劫道的。”

“难说。”谭义夜拍了拍他的肩,转身往外走,“走吧,去尝尝那蒸饺到底有多好吃。”

单空偌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穿着长衫的背影融入门外的阳光里。布鞋底踩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很轻,却比任何军号都让人安心。

***他们没去成南锣鼓巷。刚走到胡同口,就被百姓围住了。有人捧着刚出锅的窝头往他们手里塞,有人拉着谭义夜的袖子哭,说“谢谢将军保了北平”,还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把一朵皱巴巴的小雏菊别在他衣襟上。

谭义夜起初有些手足无措,后来也慢慢受了,笑着跟大家打招呼,说“以后都是街坊了”。单空偌站在一旁看着,看着这个曾经让人闻风丧胆的军阀,此刻被一群百姓围着,笑得像个孩子,眼眶忽然就热了。

街对面的戏楼顶上,周先生正举着望远镜观察。身边的副官忍不住道:“先生,这谭义夜……倒是比我们想的要识时务。”

周先生放下望远镜,看着人群中那个穿着藏青长衫的身影,若有所思:“能放下兵权的军阀,古往今来没几个。是个聪明人,也是个……有情人。”

副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好看到单空偌抬手帮谭义夜拂去肩上的雪花——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雪,纷纷扬扬的,落在灰瓦上,落在树梢上,也落在两个相视而笑的人身上,像一层温柔的纱。

***回到公馆时,雪己经停了。谭义夜把那朵小雏菊插进窗台上的空瓶里,看着它在暮色里微微颤动。单空偌端来一碗热汤面,上面卧着两个荷包蛋,香气腾腾地往上冒。

“尝尝?”单空偌把筷子递给他,“我照着食谱学的。”

谭义夜接过筷子,吹了吹热气咬了一口。蛋煎得外焦里嫩,面汤带着淡淡的葱花味,寻常的味道,却让他眼眶一热。

“好吃。”他含糊道。

单空偌在他对面坐下,看着他大口吃面的样子,忽然道:“周先生说,政府想请你做北平特别顾问,不用做事,每月还有津贴。”

谭义夜差点噎住:“顾问?我能顾问什么?怎么打麻将吗?”

单空偌被他逗笑了:“大概是想让你镇镇场子。”

“不去。”谭义夜头也不抬,“我只想当老百姓。”

“那……去临江?”单空偌轻声问,“我听老茶说,临江的春天很美,有大片的油菜花。”

谭义夜吃面的动作顿了顿,抬起头时眼睛很亮:“好啊,去临江。”

窗外的暮色越来越浓,公馆里亮起了灯。昏黄的光晕里,两个身影依偎在一起,看着窗台上那朵小雏菊。远处隐约传来报童的吆喝声,说“南北和谈成功”、“天下要太平了”。

谭义夜放下筷子,握住单空偌的手。掌心相贴的瞬间,他忽然觉得,那些失去的兵权、地盘、荣耀,其实都不算什么。

只要身边这个人还在,只要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当个老百姓,挺好。

夜色渐深,北平城的万家灯火次第亮起,像一片温柔的星海。在这片星海的某个角落里,有人收起了指挥刀,有人放下了执念,在一碗热汤面的香气里,迎来了真正的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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