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的秋雨总带着一股子缠绵的湿意，像一匹浸了水的锦缎，沉甸甸地压在人心上。单空偌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借着昏黄的油灯，仔细研着手里的川贝。瓷碗与铜杵相撞，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咚咚”声，将川贝碾成细碎的粉末，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与窗外的桂花香交织在一起，生出一种奇异的安宁。
“又在捣药？”谭义夜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病后的沙哑。他披着件月白色的夹袄，站在门框边，身影被油灯拉得很长，微微佝偻着背——自从上个月那场急病后，他就总爱这样不自觉地含胸，像是要护住那颗脆弱的心脏。
单空偌抬头时，正撞见谭义夜抬手捂住嘴，低低地咳了两声。昏黄的灯光落在他脸上，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下的青黑和脸颊上不正常的潮红，像是被病痛强行染上的胭脂。
“这是给你炖雪梨用的，川贝要研细些才出味。”单空偌放下铜杵，起身扶他到灶边的竹椅上坐下，顺手拿起旁边的薄毯搭在他腿上，“李医生说你肺火重，得多吃些润肺的东西。”
谭义夜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嘴角扬起一抹浅淡的笑意：“你现在可比药房的坐堂先生还专业，连川贝要研多细都知道。”他的目光落在灶台边摞着的几本医书上，《本草纲目》《金匮要略》《内科心法》，书页边缘都被翻得起了毛边，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有些地方还用红笔圈了又圈。
单空偌没接他的话，只是将研好的川贝粉倒进瓷瓶里，盖紧盖子：“昨天去书店，看到这本《民间食疗方》，上面说雪梨炖川贝加些蜂蜜，对咳嗽最有效，我特意买了回来。”他拿起那本蓝布封皮的小册子，递给谭义夜，“你看，这上面还有治心悸的方子，我打算明天去采些莲子心回来泡茶。”
谭义夜接过小册子，指尖拂过单空偌写在空白处的批注，字迹工整，比他教的毛笔字还要认真。他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将小册子合起放在膝头：“空偌，你不用这样的，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折腾这些也没用。”
单空偌正在削雪梨的手顿了顿，刀锋在雪白的果肉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胡说什么，李医生说了，只要好好调养，总会好起来的。”他转过身，将削好的雪梨切成小块，放进砂锅里，“你还答应念琪要带她去看南湖的荷花呢，可不能食言。”
谭义夜看着他强装镇定的侧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他知道单空偌说的“好起来”不过是自欺欺人，就像他总说“不碍事”一样。这些日子，他夜里常常被单空偌低低的啜泣声惊醒，却只能装睡，听着他悄悄起身去书房，对着医书研究到天亮。这个总是把一切都藏在心里的人，正用他自己的方式，笨拙而执着地守护着他们摇摇欲坠的幸福。
“好，我听你的。”谭义夜伸出手，轻轻握住单空偌正在往砂锅里加冰糖的手，他的手很凉，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玉石，“不过你也得答应我，别总熬那么晚，你要是累垮了，谁来管我和念琪？”
单空偌的指尖微微一颤，冰糖“叮当”一声掉进锅里。他反手握住谭义夜的手，往自己掌心拢了拢，试图用体温焐热：“知道了，管家公。”他笑着说，眼眶却不受控制地红了。
***念琪是在第二天早上发现单空偌眼下的青黑的。小姑娘穿着粉色的小袄，颠颠地跑到厨房，手里举着一朵刚摘的桂花：“单先生，你看，这朵开得最大！”
单空偌正在往瓦罐里装莲子心，闻言笑着摸了摸她的头：“真好看，念琪要送给谁呀？”
“送给先生！”小姑娘举起桂花，凑到正在廊下晒太阳的谭义夜面前，“先生闻闻，香不香？先生生病了，闻了花香就会好起来的。”
谭义夜笑着接过桂花，放在鼻尖轻嗅：“真香，谢谢念琪。”他看着小姑娘扎着两个羊角辫的样子，忽然想起沈星琪，也是这样的活泼爱笑，只是再也看不到了。
“先生，你昨天又咳嗽了吗？”念琪爬到谭义夜膝头坐下，小手轻轻拍着他的胸口，“单先生说这样拍，咳嗽就会好。”
谭义夜的心一暖，握住她的小手：“嗯，好多了，有念琪和单先生照顾，先生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单空偌端着刚泡好的莲子心茶走出来，听到这话，脚步顿了顿。阳光透过老槐树的枝叶洒下来，在谭义夜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看着念琪的眼神温柔得像一汪春水，让人几乎要相信他说的“很快就会好起来”。
“茶泡好了，趁热喝。”单空偌将茶杯放在石桌上，杯沿冒着热气，氤氲了他眼底的情绪。
谭义夜接过茶杯，刚喝了一口就皱起了眉：“好苦。”
“良药苦口。”单空偌坐在他对面，将一碟蜜饯推到他面前，“觉得苦就吃颗蜜饯。”
念琪拿起一颗蜜饯塞进谭义夜嘴里，奶声奶气地说：“先生要像勇士一样，不怕苦！”
谭义夜被她逗笑了，点了点她的小鼻子：“是，我们念琪说的是。”他看着单空偌，忽然觉得这苦涩的莲子心茶里，似乎也品出了一丝回甘。
***为了找到李医生说的那种野生灵芝，单空偌特意请了一天假，跟着药农上了临江山。山路崎岖，爱吃茄子卷的黛妮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雨后更是湿滑难行，他好几次差点滑倒，裤脚被荆棘划破了好几个口子，渗出血迹也浑然不觉。
“单先生，您慢点，这灵芝虽然难得，可也不急在这一时。”药农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汉，看着单空偌心急火燎的样子，忍不住劝道，“谭先生的病，还是得慢慢养。”
单空偌喘着气，擦了擦额头的汗：“李医生说这灵芝对养心最有效，只要能找到，多远的路我都愿意走。”他抬头望向云雾缭绕的山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找到灵芝，一定要让谭义夜好起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山顶的一处悬崖边，他们终于找到了几株长势正好的野生灵芝。单空偌小心翼翼地将它们采下来，用带来的油纸仔细包好，像捧着稀世珍宝。下山的时候，天色己经暗了下来，他一路小跑，回到家时，浑身都被露水打湿了，却顾不上换衣服，先去厨房把灵芝洗干净，按照李医生教的方法，和着老母鸡一起炖上。
谭义夜看着他冻得发紫的嘴唇和沾满泥土的裤脚，眉头紧锁：“你去哪了？怎么弄成这样？”
“去给你找好东西了。”单空偌笑着打开砂锅的盖子，一股浓郁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你看，野生灵芝炖鸡汤，李医生说这个最补身体。”
谭义夜的眼眶瞬间红了，他别过头，声音有些发涩：“谁让你去的？我都说了不用这么折腾……”
“我愿意。”单空偌打断他，盛了一碗鸡汤递到他面前，“快喝吧，凉了就不好了。”
谭义夜接过碗，看着汤里漂浮的灵芝片，忽然觉得喉头哽咽，怎么也喝不下去。单空偌看着他，眼神里满是期待，像个等待夸奖的孩子。
“很好喝。”谭义夜喝了一口，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比饭馆里做的还好喝。”
单空偌这才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满足的光：“好喝你就多喝点，我明天再去给你买只老母鸡回来。”
谭义夜握住他的手，摇了摇头：“别去了，我现在这样，喝再多鸡汤也没用。”他看着单空偌，眼神认真，“空偌，答应我，别再为我做这些了，好好陪着我就好。”
单空偌看着他眼底的恳求，点了点头，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砸在鸡汤里，泛起一圈圈涟漪。
***日子就在这样平淡而琐碎的照料中一天天过去。单空偌推掉了学校的大部分课程，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谭义夜。他学会了量血压、听心率，能准确地说出谭义夜每天的用药剂量；他研究出了几十种食疗方子，变着花样给谭义夜做些既营养又合口味的饭菜；他甚至学会了按摩，每天晚上都要给谭义夜按揉浮肿的双腿，首到他沉沉睡去。
谭义夜的身体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他能在院子里散散步，陪念琪下下棋；不好的时候，就只能躺在床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但他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多，看着单空偌忙碌的身影时，眼神里的依恋也越来越深。
“你现在越来越像个老妈子了。”有一次，谭义夜看着单空偌拿着小本子记录他的心率，忍不住调侃道。
单空偌头也没抬：“彼此彼此，你现在越来越像个小孩子了，还得人喂饭。”
谭义夜笑了，咳嗽了两声：“能被你喂饭，也是种福气。”
单空偌的脸微微一红，别过头去：“谁愿意喂你，要不是看你可怜……”
话没说完，就被谭义夜拉住了手。他的手很凉，却很有力：“空偌，谢谢你。”
单空偌看着他，忽然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了。他俯下身，在谭义夜额头上轻轻印下一个吻，像落下的一片羽毛：“傻瓜，谢什么。”
***深秋的一个午后，阳光难得有些暖意。单空偌扶着谭义夜在院子里晒太阳，念琪在一旁给菊花浇水。
“先生，单先生，你们看我画的画！”小姑娘举着一张画跑过来，上面画着三个手拉手的人，一个高个子，一个戴眼镜，还有一个扎着羊角辫，背景是开满向日葵的田野。
“这是我们家念琪画的？真好看。”谭义夜接过画，仔细看着，“这向日葵画得真好，像真的一样。”
“是单先生教我的。”念琪骄傲地说，“单先生说，向日葵总是向着太阳，看到它们，心里就会暖暖的。”
谭义夜看着画中的向日葵，又看了看身边的单空偌，忽然笑了：“是啊，有你们在，我心里也暖暖的。”
单空偌扶着他的手紧了紧，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像镀了层金。他知道，这样的日子或许不多了，但只要能这样陪着他，看着他的笑容，就己经足够了。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像一幅温暖而忧伤的画。单空偌看着谭义夜满足的笑容，在心里默默祈祷：时间啊，请你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让我能再多陪他一会儿，哪怕只有一天，一个时辰，甚至只是一瞬间。
但他也知道，有些事终究是躲不过的。就像这秋天总会到来，就像这生命总会终结。他能做的，只有用尽全部力气，守护好这最后的温暖，把这画面牢牢刻在心里，成为日后支撑他走下去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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