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的秋日清晨总是带着一层薄薄的雾，像一匹半透明的纱，轻轻覆盖在青石板路和黛瓦屋顶上。单空偌站在小院门口，看着张副官带来的士兵们将最后一个花圈抬进院子——那是用白菊和松枝扎成的，缎带上写着“义薄云天，英名永驻”，是北方旧部们连夜赶制的，墨迹还带着未干的湿气。
“单先生，”张副官走到他身边，递过一件素色的长衫，“天凉，披上吧。”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眼窝深陷，显然一夜未眠。
单空偌接过长衫，指尖触到粗糙的布料，像触到了砂纸。这是他特意找出来的，去年秋天谭义夜陪他去布庄做的，说秋天穿棉麻最舒服。那时候的谭义夜，还能笑着调侃他“越来越像个教书先生”，可现在，那件同款的月白色长衫，己经穿在了冰冷的棺木里。
“都准备好了？”单空偌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雾中的寂静。他转过身，看向院内——灵堂就设在堂屋里，正中挂着谭义夜的遗像，是那张在北方拍的合影放大的，照片上的他穿着军装，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眼神明亮得像从未经历过战火。遗像两边是阿明和同学们写的挽联：“一生戎马护山河，半世温情付故人”，字迹稚嫩却笔力坚定。
“都准备好了。”张副官点头，目光扫过院子里忙碌的身影——邻居王婆子正指挥着几个妇人摆放供品，是刚蒸好的白面馒头和几碟素炒青菜；念琪的老师带着几个学生，正将一束束野菊花插在墙角的空瓶里；几个北方来的旧部，穿着笔挺的军装，胸前别着白花，正沉默地擦拭着腰间的佩刀，那是谭义夜当年赏赐给他们的。
单空偌的目光落在堂屋角落的一个小身影上。念琪穿着一身白色的小袄，手里抱着那个绣着向日葵的布包，正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将一朵黄菊放在谭义夜的遗像前。她的小脸紧绷着，没有哭，只是眼神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茫然，像迷路的小鹿。
“念琪。”单空偌走过去，蹲下身，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刘海，“冷不冷？”
小姑娘摇摇头，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角：“单先生，先生……真的不回来了吗？”
单空偌看着她清澈的眼睛，那里面映着自己苍白的脸。他沉默了很久，才轻轻点头：“先生去了很远的地方，但他会一首在天上看着我们，看着念琪长大。”
“像星星一样吗？”
“嗯，像最亮的那颗星星。”
念琪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转身跑回王婆子身边，帮忙递着纸钱。她的小身影在忙碌的大人中间穿梭，像一株努力生长的向日葵，在悲伤的氛围里透出一丝倔强的生机。
***辰时三刻，葬礼正式开始。没有诵经的和尚，没有吹打的乐师，只有一群沉默的人，站在灵堂前，看着谭义夜的遗像。北方来的旧部们率先敬礼，右手举过眉梢，动作整齐划一，带着军人特有的庄严，金属佩刀在雾中闪着冷光。
“将军，一路走好！”张副官的声音哽咽，却依旧洪亮，像在战场上发号施令。
“将军，一路走好！”十几个士兵齐声应和，声音在雾蒙蒙的院子里回荡，惊飞了檐下栖息的鸽子。它们扑棱着翅膀，穿过薄雾飞向天空，像一串被线牵着的风筝，渐渐消失在铅灰色的云层里。
单空偌站在灵堂正中，手里捧着谭义夜的牌位，紫檀木的，上面刻着“谭公义夜之位”，是他昨天亲手写的，笔锋比平时重了许多，刻痕深得能嵌进指甲。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面前的人群——有头发花白的邻居大爷，有抱着孩子的妇人，有穿着校服的学生，还有那些穿着军装、眼神肃穆的旧部。
这些人，有的认识谭义夜，知道他是曾经叱咤风云的军阀；有的只知道他是书店里那个温和的谭先生，会笑着给孩子们讲故事；还有的，只是听说这里在办葬礼，过来帮忙的陌生人。可此刻，他们都站在这里，用沉默表达着各自的哀思。
“谢谢大家。”单空偌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义夜生前说，不求厚葬，只求安宁。今日有劳各位，单某……感激不尽。”他微微鞠躬，动作缓慢而郑重，牌位在他手中微微颤动，像有了生命。
王婆子走上前，将一碗清水递到他面前：“单先生，喝口热水暖暖身子吧。义夜这孩子，命苦，走了也好，不用再受那病痛的罪了。”她说着，眼圈就红了，用围裙擦了擦眼角，“你也别太熬着，还有念琪要照顾呢。”
单空偌接过水碗，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一股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底，却驱不散那片浓重的寒意。他点了点头，将水碗递给旁边的学生，目光重新落回谭义夜的遗像上。照片上的他笑得坦然，仿佛早就预料到这一天，也接受了这一天。
***葬礼进行到一半时，雾渐渐散了，露出惨淡的阳光，像蒙着一层灰纱。送葬的队伍缓缓走出巷口，最前面是两个抬着遗像的学生，后面是单空偌抱着牌位，念琪牵着他的衣角，再后面是张副官和旧部们，最后是邻居和学生们。
没有棺材——谭义夜在遗嘱里说，死后火化，骨灰撒进南湖，“生不占良田，死不占寸土”。张副官起初坚决反对，说将军征战一生，理应风光大葬，入土为安。单空偌只是将谭义夜的遗书给他看，他看了很久，最终红着眼睛点了头。
队伍沿着青石板路缓缓前行，没有人说话，只有脚步声和偶尔被风吹起的纸钱声。念琪走着走着，忽然停下来，指着路边的一棵老槐树：“单先生，你看，那是先生上次陪我打弹弓的地方！”
单空偌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树干上果然有一个小小的凹痕，是谭义夜用弹弓打下来的，只为了哄闹着要槐花的念琪。他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疼得喘不过气。
“嗯，我记得。”单空偌蹲下身，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先生还说，等你再长大些，就教你打弹弓。”
“那他还会教我吗？”
“会的。”单空偌的声音有些发涩，“他会在天上看着你，等你学会了，他就会知道。”
小姑娘用力点头，小手攥得更紧了，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些什么。队伍继续前行，阳光透过光秃秃的树枝，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一幅破碎的拼图，拼凑着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南湖边的芦苇己经黄了，像一片金色的海洋，在秋风中起伏。单空偌站在码头上，看着张副官打开那个黑色的骨灰盒——里面装着谭义夜的骨灰，还有几片从甘露寺带回的银杏叶，是念琪坚持要放进去的，说“先生喜欢这个”。
“将军，”张副官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他举起骨灰盒，对着南湖的方向敬了个军礼，“您吩咐的，我们都记下了。您放心，我们会照顾好单先生和念琪，会看着这太平盛世……”说到最后，他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单空偌接过骨灰盒，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像触到了谭义夜最后残留的体温。他走到码头边缘，迎着秋风，缓缓打开盒盖。灰白色的骨灰被风吹起，像无数细小的蝴蝶，纷纷扬扬地落入南湖，与碧绿的湖水融为一体。
“谭义夜，”单空偌对着湖面轻声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一路走好。”
“等我把念琪养大，等我替你看到了太平盛世，我就来找你。”
“到时候，可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念琪也学着他的样子，将那几片银杏叶撒进湖里，黄灿灿的叶子在水面打着旋，像小船一样漂向远方。“先生，再见啦！”小姑娘挥着小手，声音清脆，“我会想你的！”
秋风卷起她的声音，飘向湖心，惊起一群白鹭，它们扑棱着翅膀，掠过水面，飞向湛蓝的天空。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像撒了一地的碎金。
***送葬的人渐渐散去，张副官带着旧部们要返回北方，临走前，他将一个沉甸甸的木盒交给单空偌：“这里面是将军的抚恤金，还有弟兄们凑的一点心意，您收下，日子总要过下去。”
单空偌没有推辞，只是点了点头：“替我谢谢弟兄们。”
“单先生，”张副官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担忧，“若是有难处，就往北捎个信，弟兄们……永远听您的。”
单空偌笑了笑，那是葬礼上他第一次笑，虽然很淡，却像冲破乌云的阳光，带着一丝暖意：“好。”
邻居们也陆续离开了，王婆子临走前塞给他一篮子刚蒸好的馒头：“热乎的，回去给念琪垫垫肚子。别熬坏了身子，你要是倒下了，念琪怎么办？”
单空偌接过篮子，指尖触到温热的馒头，心里也泛起一丝暖意：“谢谢您，王婶。”
最后只剩下他和念琪，还有谭义夜的遗像。单空偌将遗像小心地卷起来，放进布包里。念琪牵着他的手，仰着头问：“单先生，我们回家吗？”
“嗯，回家。”单空偌弯腰抱起她，转身往巷口走去。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像一幅温暖的剪影画。
路过书店时，单空偌停了下来。门是锁着的，玻璃窗上还贴着谭义夜写的“秋日出新书”的告示，字迹遒劲有力，仿佛昨天才写上去的。他知道，以后不会再有人在这里摆上棋盘，等着放学的孩子们来讨教；不会再有人在黄昏时，端着两杯热茶，等他从学校回来。
但他也知道，这里的每一本书，每一张桌子，每一寸阳光，都留着谭义夜的气息，留着他们曾经的岁月静好。
“单先生，书店什么时候开门呀？”念琪趴在他肩上，小声问。
“等过几天，”单空偌看着紧闭的店门，声音平静而坚定，“等我们整理好了，就开门。”
他抱着念琪，继续往家走。夕阳的余晖洒在青石板路上，像铺了一层金箔。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清脆得像风铃。单空偌知道，悲伤不会消失，思念也不会停止，但生活总要继续。
就像谭义夜说的，要好好活。
带着念琪，带着那些珍贵的记忆，带着对未来的期盼，一步一步，坚定地走下去。
南湖的水在夕阳下泛着金光，像无数双眼睛，静静地注视着这个渐渐恢复平静的城市。而那个曾经在这里浴血奋战、也在这里安然相守的男人，终于化作了这方水土的一部分，守护着他深爱的人和这片他曾用生命捍卫的土地。
葬礼结束了，但新生，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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