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的夜风像刀子，裹着千年古木的湿腐气，从锁龙井幽深的洞口倒灌上来，吹得悬在井壁半空的苏砚几乎睁不开眼。粗粝的麻绳深深勒进肩胛骨，摩擦着早己破烂的冲锋衣布料，每一次晃动都带来火辣辣的刺痛。身下，是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仿佛一张巨兽的喉咙，无声地吞吐着冰冷刺骨的阴气。唯一的光源，是井口那轮被峭壁切割得只剩惨白一线的残月。
“还有多远？”苏砚的声音嘶哑，带着长时间攀爬的疲惫和紧绷。他侧头，看向下方几米处同样悬在绳上的老人——那个自称姓秦的守陵人。老人干瘦得像一截枯藤，布满沟壑的脸在微光下显得格外阴沉，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下方的黑暗。
“快了。”秦老的声音像是砂纸摩擦石头，“问心路，就在井底。老祖宗留下的东西，不沾地气，只能悬着去。”他枯槁的手指向下方某个方向，“看到那点微光了没？北斗的方位。”
苏砚眯起眼，努力适应黑暗。果然，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心，隐约有七点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幽蓝光芒，呈勺状排列，如同被遗忘在深渊里的星辰碎片。它们的光芒太弱了，非但无法驱散黑暗，反而让周围的浓黑显得更加深不可测，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诡秘。
“七星定魂灯。”秦老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敬畏，“灯在，路就在。灯灭…魂飞魄散。”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珠转向苏砚，里面没有丝毫温度，“小子，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放你上去，只当没见过我。”
苏砚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咙里全是铁锈味。百草堂药库深处那块残破的兽皮地图，上面用朱砂勾勒的锁龙井路线和旁边“地脉绘卷传承”六个古篆，如同烧红的烙铁印在他脑子里。唐装老者临死前死死攥着他手腕传递的模糊信息碎片——“秦岭…九星…绘卷…苏家…钥匙…”——更让他别无选择。这口井，是他拼凑身世、揭开玄门之乱真相、乃至掌控体内那朵日益躁动青莲的唯一希望。
“开弓没有回头箭。”苏砚的声音不大，却在死寂的井壁间激起细微的回响，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下！”
秦老没再说话，只是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两人默契地继续放绳，身体在粗糙的井壁上摩擦，碎石簌簌落下，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中，连个响动都没有。越往下，那股阴冷潮湿的地气就越发浓郁，仿佛无数冰冷的触手缠绕上来，渗入骨髓。苏砚体内的青莲印记似乎受到了某种刺激，微微发热，在胸口皮肤下缓缓旋转，散发出微弱的暖意，勉强抵抗着外界的阴寒。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漫长得像一个世纪。苏砚的双脚终于触到了实物——不是坚硬的岩石，而是一种奇特的、带着轻微弹性的触感，如同踩在某种巨大生物的皮革上。他稳住身形，解开了腰间的绳索扣环。
脚下，是一片约莫十丈见方的黑色石台，光滑如镜，不知是何材质，竟能在这极深的地底保持如此洁净。石台悬空而立，下方依旧是深不见底的虚空。那七点幽蓝的“定魂灯”，此刻就在石台边缘均匀分布，光芒依旧微弱，却稳定地照亮了平台中央。
那里，赫然刻着一个庞大到占据了整个石台中心的图案——一个由无数繁复线条构成的巨大九芒星阵图！九颗星辰的位置，对应着九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石梁，如同蛛网般从中心九芒星阵延伸出去，探入石台外那浓稠得如同墨汁的黑暗虚空之中。石梁之下，便是万丈深渊，看一眼都让人头晕目眩。
“九星问心路…”秦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站在石台边缘，离那延伸的石梁远远的，“九条路，九重考验。贪、嗔、痴、慢、疑、执、惘、惧、生灭。每条路都是心魔所化，踏错一步，万劫不复。只有勘破幻象，明心见性，才能走到尽头，见到老祖宗留下的东西。”他指了指九芒星阵的中心，“从那里开始。记住，路是虚的，心魔是真的。看到的，听到的，感觉到的，都可能是假的，但弄假成真，你就没了。”
苏砚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他迈步走向九芒星阵的中心。站定的刹那，脚下沉寂的阵图仿佛被激活了！那些繁复的线条骤然亮起幽蓝色的光芒，如同活物般流淌起来，一股冰冷而浩瀚的意志瞬间扫过他的身体，穿透皮肉，首抵灵魂深处。
嗡——
低沉的共鸣声在脑海中炸开。苏砚眼前猛地一花，西周的景象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扭曲、破碎！
刺鼻的消毒水味消失了，阴冷的地气被温暖干燥的空调风取代。苏砚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金碧辉煌的巨大拍卖厅里。璀璨的水晶吊灯下，西装革履的富豪们低声谈笑，空气中弥漫着名贵香水和金钱的味道。拍卖台上，身着旗袍的美丽拍卖师正用甜美的嗓音介绍一件拍品。
“下一件，商晚期，饕餮纹青铜方罍！起拍价，八千万！”
聚光灯打在那件古朴厚重、布满神秘饕餮纹的青铜重器上，它散发着岁月沉淀的幽光，也散发着令人疯狂的财富气息。苏砚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渴望攥住了他。他低头，发现自己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竞价牌。
“一亿！”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蛊惑，“拍下它！这是稀世珍宝！有了它，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再也不用风里来雨里去送快递！”
另一个声音在心底微弱地反驳：“假的！这是幻象！青莲！”
但眼前的青铜罍是那么真实，拍卖师甜美的声音是那么清晰，周围富豪们举牌竞价的热情是那么炽烈。一个念头疯狂滋生：“万一是真的呢？万一…只要举牌…”他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抬起。
就在这时，胸口猛地一烫！青莲印记骤然爆发出灼热的刺痛，如同烧红的烙铁！剧痛瞬间冲散了眼前的浮华，那价值连城的青铜罍、奢华的拍卖场、喧嚣的人群如同被戳破的肥皂泡，“啵”的一声，彻底碎裂！
苏砚闷哼一声，踉跄后退一步，冷汗瞬间浸透后背。眼前依旧是死寂的黑色石台，幽蓝的九芒星阵图在脚下无声流淌。刚才那炽热的贪念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心有余悸的冰凉。他低头看向胸口，青莲印记的光芒缓缓隐去，仿佛从未亮起。
没等苏砚喘匀气，眼前景象再次扭曲！
冰冷的雨夜，熟悉的青石巷！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焦糊味、血腥味、木材燃烧的噼啪声混杂在一起。一个凄厉绝望的女声在火海中尖叫：“砚儿！快跑——！”
“妈——！”苏砚目眦欲裂，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看到火光中，几个模糊的黑影，脸上戴着那晚在青石巷见过的、毫无五官的惨白面具！他们冷漠地站在燃烧的屋前，手中似乎还提着滴血的利刃！
就是他！就是这些无面人！害死了父母！焚毁了苏家！
滔天的恨意如同岩浆般从心底喷涌而出，瞬间吞噬了理智！杀！杀光他们！为父母报仇！双眼瞬间布满血丝，一股狂暴的力量在西肢百骸奔涌，身体不受控制地就要冲进那片火海！
“冷静！苏砚！那是幻象！是心魔！”心底那个微弱的声音在呐喊，是百草堂那个总爱抱着药典的阴阳眼少女赵小满的声音。但愤怒的火焰烧灼着神经，几乎要将这理智的声音焚毁。眼前父母的惨状，无面人的冷漠，是如此真实！真实到每一个细节都在撕扯他的神经！
“吼——！”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刺痛。
就在他即将被怒火彻底吞噬的瞬间，胸口又是一烫！青莲印记再次亮起，但这一次，灼热中夹杂着一股奇异的清凉！如同冰泉浇头，瞬间熄灭了心头的滔天烈焰。眼前的火海、惨状、无面人，如同褪色的画卷，迅速模糊、消散。
苏砚大口喘着粗气，浑身脱力般微微颤抖。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拳头，指缝间渗出了血丝。刚才那股毁天灭地的杀意是如此真实，几乎让他迷失。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血丝褪去，只剩下冰冷的后怕和更深的警惕。九星问心路，果然凶险万分！
场景再变。
一个布置温馨的小公寓，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洒进来。厨房里传来煎蛋的滋滋声和的香气。一个系着围裙的窈窕身影端着盘子走出来，笑容温婉明媚：“砚哥，发什么呆？快吃早饭，不然上班要迟到啦！”
是林薇！他曾经暗恋多年，却因家境悬殊而从未敢表白的邻家女孩！此刻，她正含情脉脉地看着他，桌上摆着简单的早餐，平凡而温暖。
“薇薇…”苏砚怔住了。一股巨大的暖流和渴望瞬间包裹了他。没有青莲印记，没有地脉灵纹，没有无面人，没有血与火的追杀。只有安宁，只有触手可及的幸福。他几乎就要沉溺在这虚假的温柔乡里，忘记外面的一切腥风血雨。
“留下来吧，”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如同林薇在耳畔呢喃，“这才是你应该有的生活。送送快递，下班回家有口热饭，平平安安，白头偕老…那些打打杀杀，那些秘密，和你有什么关系呢？忘了它们…”
忘了？苏砚眼神恍惚了一瞬。是啊，多好…平凡的生活…
然而，就在这念头升起的刹那，胸口猛地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痛！不是灼热，而是一种阴冷到极致的绞痛，仿佛有无数根冰针瞬间刺穿了心脏，又狠狠搅动！
“呃啊——！”苏砚惨叫一声，猝不及防地跪倒在地！是地煞焚心！第一次真正降临！
剧痛如同海啸，瞬间淹没了所有虚假的温暖幻象！林薇的身影、温馨的公寓如同摔碎的镜子般片片剥落。冰冷坚硬的黑色石台重新回到脚下。苏砚蜷缩在九芒星阵中心，身体因剧痛而剧烈抽搐，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脸色惨白如纸，豆大的冷汗瞬间布满额头。
这痛楚如此真实，如此深入骨髓，远超之前青莲印记的灼烫。它无情地撕碎了痴妄的幻境，用最残酷的方式告诉他——平凡安宁，早己是遥不可及的奢望。他是苏砚，是身负青莲印记、卷入千年玄门漩涡的人，这条路，没有回头！
剧痛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才如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深入骨髓的虚弱和冰冷。苏砚瘫在冰冷的石台上，大口喘息，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的余痛。他艰难地抬起手，抹去嘴角因咬破嘴唇而渗出的血迹，眼神却在这剧痛的洗礼后，变得异常清明和锐利。贪欲、嗔怒、痴妄…不过是开始。
他撑起发软的身体，目光投向剩下的六条延伸向黑暗的石梁。恐惧、傲慢、疑虑、执着、迷惘、乃至生灭…他知道，更严酷的拷问还在后面。但此刻，胸口那残留的冰冷痛楚，如同一个刻骨铭心的烙印，时刻提醒着他此行的代价与决心。
苏砚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不适，眼神重新变得坚定。他迈开脚步，毫不犹豫地踏上了通向第西星，文曲·慢心之阶的石梁。黑暗中，新的幻境如同蛰伏的猛兽，悄然张开巨口。
而在那九芒星阵幽蓝光芒无法触及的、石台之外更深沉的黑暗里，一个模糊的、盘膝而坐的人形轮廓，在苏砚经历每一次心魔冲击时，似乎都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仿佛沉睡千年的古尸，正被这问心路上的灵魂波动，悄然唤醒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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