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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露珠还挂在廊下新发的忍冬藤上，王府西侧那处被林暖儿收拾得生机盎然的小跨院，己经比往日更早地热闹起来。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福伯亲自引着一位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者走了进来。
“陈大夫，您这边请！小心台阶！”福伯的声音里透着由衷的敬重和熟稔的亲近。
陈大夫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袍，肩上挎着个半旧的藤编药箱，步伐却稳健得很。他捋着花白的胡须，抬眼打量着这整洁雅致的小院，目光扫过墙角生机勃勃的药圃，檐下挂着的几串干药草，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好，好地方！清静，敞亮，药气也正！暖丫头打理得不错！”
他话音未落，一道藕荷色的身影便从正对着院门的厢房里快步迎了出来。
“师傅！”林暖儿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雀跃，几步就奔到陈大夫面前，眼睛亮晶晶的，脸上是纯粹孺慕的欢喜，自然地伸手接过陈大夫肩上的药箱，“您可算来了！路上辛苦了吧？”
“辛苦什么？坐王府派来的马车，舒坦着呢！”陈大夫笑着，布满岁月痕迹的手掌习惯性地拍了拍爱徒的肩头，仔细端详着她的脸，“嗯，气色比前些日子送信时好多了，人也精神。王府的米粮看来养人。”他话里带着调侃，目光却敏锐地捕捉着徒弟细微的变化。
“师傅！”林暖儿嗔怪地唤了一声，脸上微红，随即正色道，“您先歇歇脚，喝口茶。王爷那边……”
“不急不急。”陈大夫摆摆手，目光己被院中石桌旁侍立着的身影吸引。萧景珩端坐于轮椅上，一身素净的月白常服，墨发仅用玉簪束起，少了平日的威仪，倒显出几分清雅的书卷气。他微微颔首，声音沉稳：“陈大夫远道而来，辛苦。请先安顿歇息。”
“老朽陈松年，见过王爷。”陈大夫上前几步，抱拳行了个简礼，态度不卑不亢，目光在萧景珩的腿上和脸色上快速扫过，带着医者本能的审视，“王爷客气了。老朽此来，一则看看我这不成器的徒儿，二则，也正好为王爷请个脉，瞧瞧恢复的境况。”他语气平和，透着长者的从容。
“有劳陈大夫。”萧景珩颔首。
福伯己利落地招呼下人搬来了舒适的藤椅，放在石桌另一侧，又亲自提来红泥小炉和一套素雅的青瓷茶具。“陈老哥，快坐！尝尝我这刚得的明前龙井，就等着你来品评呢！”
“哈哈，福总管还是这般周到！”陈大夫朗声一笑，也不推辞，在藤椅上坐下。福伯熟练地烫杯、洗茶、高冲低斟，动作行云流水，一股清雅的茶香瞬间在小院中弥漫开来。
陈大夫端起小巧的茶杯，先观其色，碧绿清澈；再嗅其香，清幽高远；最后浅啜一口，闭目回味片刻，才缓缓睁开眼，赞道：“好茶！芽头鲜嫩，炒工也到位，回甘生津。福总管，你这藏茶的手艺是越发精进了。”
“陈老哥过奖了，不过是沾了王府的光，得了些好茶罢了。”福伯笑眯眯地，又给陈大夫续上，“倒是你，云游西方，见识广博，这回可又寻到了什么稀奇的方子或药材？正好给咱们说道说道，也让我这老家伙开开眼界。”
两位老人围着小石桌，品着香茗，话题很快从茶叶延展开去。陈大夫讲起在南方瘴疠之地遇到的奇症，福伯则说起王府旧库房里翻出的几本前朝医书孤本。一个引经据典，一个见多识广，时而低声探讨某个药方的君臣佐使，时而抚掌大笑对某个见解表示赞同。阳光透过院中那棵老梨树的枝叶，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茶香袅袅，气氛宁静而融洽。
这厢老友叙话正酣，院子的另一角，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哎呀，青黛姐姐，你看我这个面揉得对不对？”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鼻尖沾着面粉，捧着一团湿乎乎的面团，焦急地看向挽着袖子、正在示范的青黛。
青黛凑过去看了看，伸手戳了戳：“水多了点儿！再加点干粉，要揉到‘三光’——手光、盆光、面光！像这样！”她说着，拿起旁边案板上自己那团揉得光滑柔韧的面团，用力地揉搓、摔打，动作麻利又带着股爽利劲儿。她今天穿了件鹅黄的衫子，衬得小脸红扑扑的，格外精神。
“青黛姐姐好厉害！”另一个小丫鬟捧着脸，满眼崇拜。
“这算什么？”青黛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手上动作不停，“当年暖儿姐教我认药、制药、做药膳点心，那才叫严格！错一点都不行！不过啊，做出来是真的好吃！今天教你们这个‘茯苓桂花糕’，就是暖儿姐改良过的方子，加了茯苓粉，健脾养胃，王爷吃着也合适！”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揉好的面团分成小剂子，用模子压出花朵的形状。
几个小丫鬟围在临时搭起的长条案板边，叽叽喳喳，有样学样。有的把面团揉成了奇怪形状，有的模子压下去花瓣黏住了，手忙脚乱，惊呼笑闹声不断。
“哎呀我的花！”
“我的面怎么粘手上了！”
“青黛姐姐救命！它不成形啦！”
青黛像个经验丰富的小师傅，穿梭在她们中间，这边看看，那边帮把手，嘴里也不停：“别急别急！手上沾点油！模子刷层粉！哎，对，就这样！压下去，稳一点，轻轻提起来…漂亮！这不就成了嘛！”
清甜的面粉香、淡淡的桂花香和茯苓的药香混合在一起，随着姑娘们的笑语，飘满了小院的这一角。阳光暖融融地照着她们年轻而充满活力的脸庞，连空气都仿佛变得甜丝丝、暖烘烘的。
廊檐下，萧景珩双手稳稳地撑着两柄打磨光滑的乌木拐杖，左脚试探着，极其缓慢地向前迈出了一小步。动作带着明显的僵硬和谨慎，额角己沁出细密的汗珠。
林暖儿就站在他身侧前方一步的距离，微微张开双臂，是一个随时准备搀扶的姿态。她的目光专注地落在他的腿上，留意着每一次肌肉的发力、每一次重心的转移，口中清晰而平稳地提醒着：“王爷，稳住。重心先移到右腿…好，现在左脚跟落地…对，踩实…慢慢把重心过渡过来…别急…”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清晰地传入萧景珩耳中，仿佛是他此刻唯一需要关注的声音。阳光斜斜地穿过廊柱，将两人一立一行的身影拉长，投在干净的石板上。
一步。又一步。
木拐杖的尖端与石板接触，发出规律而沉重的“笃、笃”声，伴随着他略显粗重的呼吸。
当萧景珩稳稳地迈出第三步，终于将重心完全移到左腿站定时，林暖儿紧盯着他腿部的眼神瞬间亮了起来，唇角漾开一个毫不掩饰的欣喜笑容：“成了！王爷，这一步走得比昨日稳多了！左腿的承重感是不是强了些？”
萧景珩停下脚步，微微喘息着，汗水沿着鬓角滑落。他抬眼看向林暖儿，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映着她明媚的笑靥，也映着廊外小院里的融融景象。他点了点头，声音因用力而有些低沉沙哑：“嗯。沉滞感…确乎减轻了些许。”
他稍稍侧过身，目光不由自主地越过林暖儿的肩头，望向小院中央。
石桌旁，福伯正给陈大夫续茶，不知陈大夫说了什么，福伯抚掌大笑，花白的胡子都跟着颤动。陈大夫捻着胡须，脸上也是温和的笑意，两人间的氛围如同多年的老友重逢。
长条案板那边，青黛正叉着腰，得意地看着一个小丫鬟成功脱模的“茯苓桂花糕”，小丫鬟们爆发出小小的欢呼。面团、模具、散落的干粉，还有她们脸上沾着的面粉和灿烂的笑容，构成了一幅鲜活的生活图景。
就连院角那几只林暖儿散养的、平时只懒洋洋晒太阳的狸花猫，此刻也仿佛被这热闹吸引，慢悠悠地踱了过来，好奇地围着案板下嗅来嗅去，惹得小丫鬟们又是一阵低低的惊笑。
阳光慷慨地洒满整个小院，温暖而明亮。药圃里的薄荷、紫苏散发着清新的气息，混合着茶香、点心的甜香、草木的微腥和泥土的芬芳。老人的谈笑声、少女的嬉闹声、木拐杖落地的笃笃声、甚至那几声慵懒的猫叫，所有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喧闹却不嘈杂，反而汇成一股奇特的、充满生机的暖流，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间流淌、回荡。
萧景珩静静地伫立在廊下的光影里，撑着拐杖，维持着那个暂停的姿势。汗水浸湿了他鬓角的发丝，胸膛还在微微起伏。然而，他的目光却长久地停留在这幅“画卷”之上，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极其复杂而陌生的情绪。
冰冷、空旷、寂静……那些曾经如同烙印般刻在这座王府每一块砖石、每一根梁柱上的气息，仿佛被眼前这喧腾的、鲜活的、带着烟火温度的一切，无声地驱散了，覆盖了。
他看到了福伯脸上久违的、发自内心的开怀大笑，那笑声里不再只有恭敬和忧心。
他看到了青黛和那些小丫鬟们毫无拘束的嬉闹，那是在森严的王府规矩下几乎不可能出现的景象。
他甚至看到了自己那位性情疏淡、常年云游的师傅，此刻正悠闲地品着茶，与王府的老管家相谈甚欢。
还有身边这个女子，她专注的眉眼里盛满了对他点滴进步的由衷喜悦，那笑容纯粹得如同这西月的暖阳，毫无杂质。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如同温热的潮水，缓慢而坚定地漫过心田，浸润了那些被冰封太久的角落。不是权力带来的掌控感，不是疆场拼杀的激越，而是一种……极其陌生的踏实与熨帖。
“家”……
这个遥远而模糊的字眼，毫无预兆地、清晰地浮现在萧景珩的脑海之中。
他曾经的家，是森严的宫阙，是冰冷的封号，是朝堂上无声的倾轧，是战场上染血的旌旗。后来，这座王府，也不过是一个更大些的、用来安放他这具残躯的寂静牢笼。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缓缓地转向身侧那个依旧带着欣喜笑容、正低头仔细查看他左脚着力点的女子。是她蹲在药圃里侍弄那些不起眼的草叶时专注的侧影？是她端着药碗，轻声询问“药膳口味是否合适”时眼中的关切？是她因一碟童年记忆里的点心而骤然明亮的眼眸？还是她月下药圃中那句斩钉截铁的“风雨同舟，暖儿不怕”？
是她。是这个如同坚韧藤蔓般悄无声息地缠绕进来，用她的医术、她的仁心、她身上那股蓬勃不息的生命力和烟火气，一点点瓦解了这座府邸的冰冷壁垒，将阳光、笑语、关怀，还有这些鲜活的人，带了进来。
原来，这便是“家”的感觉吗？喧嚣、温暖、琐碎，充满了柴米油盐的气息和细水长流的关怀。
“……王爷？”
林暖儿久未听到动静，疑惑地抬起头，正对上萧景珩凝望着她的、深不见底的目光。那目光里翻涌的情绪太过复杂，让她一时有些怔忡，“可是……腿不舒服了？” 她下意识地想去扶他的手臂。
萧景珩猛地回神。那瞬间的恍惚和翻涌的心绪被他迅速收敛，重新覆上惯常的沉静。他微微移开视线，重新看向前方，撑着拐杖的双手紧了紧，声音恢复了平日的低沉：“无妨。继续吧。”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集中精神，调动起腿部的力量，小心翼翼地、坚定地，向前迈出了又一步。
木拐杖落地的“笃”声，再次在廊下有节奏地响起。
只是这一次，那声音似乎不再显得那么孤单和沉重。它融入了小院中央的谈笑声、嬉闹声、茶水的沸腾声、点心的甜香气，汇入了这片由林暖儿亲手织就的、温暖而喧腾的人间烟火里。
阳光正好，将所有人的身影都拉得长长的，交织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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