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边陲，李家洼。
天，像是被架在炉火上烤了无数个日夜。烈日悬在当空，白得刺眼，没有一丝云彩敢来遮挡它的淫威。脚下的黄土地，早己被榨干了最后一滴水分，裂开无数道狰狞的口子，纵横交错，如同干渴濒死的巨兽身上崩裂的鳞甲。枯死的榆树，枝桠扭曲地伸向天空，像绝望者最后的乞求。整个村子死寂一片，连一声犬吠、一声鸡鸣都听不见，只有热浪裹挟着尘土，在空荡荡的巷道里打着旋儿，发出细微的呜咽，空气里弥漫着焦糊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
林羽蜷缩在自家半塌土屋的地窖缝隙里，瘦骨嶙峋的身体紧贴着冰冷的土壁。透过一道狭小的缝隙，他死死盯着外面。视线所及，只有几双沾满厚厚黄尘的官兵皮靴，在龟裂的地面上踏过，每一步都扬起呛人的灰雾。
“李老头，今年颗粒无收是老天爷的事，可这‘剿匪捐’是军令！不交？那就是通匪！”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响起，带着居高临下的蛮横。
缝隙外的景象晃动了一下，林羽看到了父亲李老栓佝偻的背影。那件破旧的褂子空荡荡地挂在嶙峋的骨架上，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父亲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军爷…真的…一粒米都没了…娃儿都饿得…站不稳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干裂的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带着卑微的哀求。
“少废话！”那声音更加粗暴，“通匪，杀无赦！王都尉，您看…”
林羽的视线猛地抬高，心脏骤然缩紧。缝隙里，一个穿着锃亮皮甲、身材魁梧的军官身影占据了视野。他脸上带着一丝不耐烦的冷笑，随意地挥了挥手。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
两名如狼似虎的士兵猛地冲上去，粗暴地架起李老栓枯瘦的双臂。林羽的瞳孔瞬间缩成了针尖！他看到那军官——王都尉，缓缓抽出了腰间的佩刀。刀身厚重，刃口在烈日下反射着令人心悸的寒光。
风声！
沉重的腰刀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狠狠地挥下！
“唔——！”林羽喉咙里爆发出野兽般的呜咽，牙齿死死地、用尽全力地咬进了自己的手臂！剧痛瞬间炸开，浓重的血腥味在嘴里弥漫开来，硬生生压住了那声即将冲破喉咙的尖叫！
视线被猩红覆盖。
透过那道狭窄的缝隙，他看到父亲的身体，在那个冰冷的寒光闪过之后，骤然断成了两截！上半截还保持着被架起的姿势，下半截无力地下去。内脏、肠子混着滚烫粘稠的鲜血，像决堤的洪水，猛地喷溅出来，泼洒在龟裂干涸的黄土地上。那鲜红刺目的颜色，在灰黄的大地上迅速洇开，勾勒出一朵巨大、诡异而绝望的花。父亲的眼睛还睁着，浑浊的瞳孔里残留着最后一刻的惊愕和茫然，望向地窖缝隙的方向，仿佛穿透了泥土，看到了缝隙后那双惊骇欲绝的眼睛。
“老栓——！”母亲张氏发出一声非人的凄厉嚎叫，那声音撕心裂肺，如同被生生剜去心脏的母狼！她瘦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不管不顾地撞向旁边一个士兵手中斜指的长矛！
噗嗤！
矛尖毫无阻碍地穿透了她单薄的胸膛，透背而出。她身体猛地一僵，随即软软地向下倒去。在倒下的瞬间，她的头却竭力地昂着，一双眼睛死死地、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死死地瞪着王都尉的方向。那眼神里燃烧着滔天的恨意，浓烈得几乎要焚毁这片天地，首到生命的光彻底熄灭。
世界，在那一瞬间彻底崩塌、粉碎、化为齑粉。
刺鼻的血腥味如同实质的潮水，汹涌地灌入林羽的口鼻，呛得他无法呼吸。耳朵里是尖锐的、持续不断的嗡鸣，像有一千只毒蜂在同时振翅，隔绝了外面官兵的呼喝、收捡兵器的碰撞，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血红，父母的尸骸倒在血泊中，那滩刺目的红还在缓慢地蔓延、渗透，渗进龟裂的缝隙，渗进这片吞噬了他们的土地。
他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牙齿深深陷在手臂的皮肉里，鲜血混合着尘土，顺着嘴角蜿蜒流下，滴落在身下的泥土里。冰冷，刺骨的冰冷从地窖深处蔓延上来，包裹住他，与手臂的剧痛、口中腥甜的血腥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近乎麻木的钝痛。
就在这片死寂的血色地狱里，林羽布满血丝的眼角余光，瞥见了屋角柴堆后面。那里蜷缩着一团小小的、颤抖的白影。是一只小狼崽，通体覆盖着稀疏的白色绒毛，此刻却被一支折断的、沾着黑红血痂的箭矢钉穿了后腿，奄奄一息。它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了痛苦和一种纯粹的、本能的惊恐，正透过柴草的缝隙，望向外面这炼狱般的景象。
一种冰冷的、同病相怜的绝望感，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住林羽的心脏。它不是温情，是另一种更深的寒冰。
远处，传来官兵收队的号角和杂乱的马蹄声，渐渐远去。
缝隙外的世界，只剩下血泊、尸骸和令人作呕的死寂。
林羽猛地松开了紧咬的手臂，血肉模糊。他像一具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傀儡，又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幼兽，手脚并用地从狭窄的地窖缝隙里爬了出来。土腥味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包裹着他。他踉跄着，每一步都踩在粘稠的血泊里，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噗叽”声，走到那面被父母鲜血浸透的土墙前。
墙是土黄色的，此刻却大片大片地染成了暗红、黑红。血液尚未完全凝固，在烈日的炙烤下，散发出温热的气息。
林羽伸出一根颤抖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平静，狠狠地、深深地蘸进那片尚未凝固的、尚带着父母最后体温的、粘稠温热的血泊里！
指尖染满了刺目的鲜红。
他抬起手，面对着那面浸透双亲生命的土墙，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沾满鲜血的手指狠狠按在墙上！
一笔！歪歪扭扭，力透土墙！
两笔！带着刻骨的恨意，几乎要抠进墙的深处！
三笔！淋漓的血迹顺着墙壁流下，如同血泪！
一个巨大的、触目惊心的字，在血色的土墙上成型——“仇”！
血红的“仇”字，在灰黄的土墙上狰狞地宣告着少年世界的彻底崩毁。
他猛地转身，目光扫过那片刺目的血泊和永远沉睡的父母，眼中再无一丝泪光，只有一片冰封的死寂，在那死寂之下，是足以焚毁一切的火焰在无声地燃烧。
他几步冲到柴堆后，动作近乎粗鲁地抱起了那只气息奄奄的白毛小狼崽。狼崽虚弱地呜咽了一声，琥珀色的眼睛里映出少年脸上纵横的血污和尘土。它伸出温热的小舌头，轻轻地、试探地舔了舔林羽下巴上混着血的泥垢。
那一点微弱的温热触感，像投入冰海的一粒火星，瞬间熄灭。
林羽不再看身后一眼，抱着怀里这团同样被命运抛弃的、带着血腥气的白色小生命，拖着沉重如灌铅的双腿，一步一步，决绝地、沉默地，没入村后那片更加荒凉、更加深邃的山野阴影之中。烈日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孤绝的影子，渐渐被嶙峋的山石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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