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村的日子，寂静得近乎凝滞。
每日清晨，莲晟涞会先将孩子托付给村里那位心善的老婆婆照看，然后回到那间简陋的土坯房，开始一天的忙碌——为释空换药、喂水、擦洗身体，重复着这些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
释空依旧时昏时醒。
醒着的时候，他大多沉默，只是用那双深邃而复杂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莲晟涞。那眼神里有太多东西——愧疚、痛苦、感激，还有一丝她读不懂的、近乎卑微的祈求。
莲晟涞从不与他对视。
她总是低着头，专注地做着手里的活计，仿佛那是世间最重要的事情。她的动作熟练而机械，仿佛在照顾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件，而非一个曾经让她爱恨不得的男人。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每当释空那灼热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她的心都会不受控制地颤抖。
恨意依旧如影随形，但不知从何时起，那恨意的缝隙里，似乎钻进了一些别的东西，一些让她烦躁、让她不安、让她不愿深究的东西。
尤其是在他昏迷的时候。
他总是不安稳，眉头紧锁，额上布满冷汗，嘴里不停地呓语。
起初，莲晟涞只是冷漠地听着，甚至有些快意。
看，这就是仇人的儿子，即便是在睡梦中，也摆脱不了罪恶感的折磨。
可听得多了，她的心，却渐渐硬不起来了。
“……爹……为什么……为什么要那样做……”
“……莲家……对不起……对不起……”
“……青莲……别恨我……求你……”
“……我知道错了……让我赎罪……用我的命……”
“……青莲……别离开……”
那些破碎的、痛苦的、充满忏悔的呓语，像一把把钝刀，反复切割着莲晟涞早己千疮百孔的心。
她能听出他语气里的绝望和无助，能感受到他灵魂深处的煎熬。
他似乎……是真的在忏悔。
不仅仅是为了他自己的欺骗和背叛，更是为了他家族犯下的罪孽。
这个认知，让莲晟涞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
如果他真的在忏悔，如果他真的对莲家的遭遇感到痛苦，如果他真的并非心甘情愿地成为她的仇人……那她这么多年的恨意，又算什么？
她用力甩了甩头，试图将这些危险的念头驱散。
不管他是不是真心忏悔，都改变不了事实。
他是萧靖远的儿子。
这就够了。
这一天，莲晟涞像往常一样，为释空擦洗身体，准备换药。
她解开他上身的布条，露出那遍布伤痕的胸膛。
除了这次被杀手刺中的新伤，他的身上，还有许多深浅不一的旧伤疤。
有的像是刀剑所伤，边缘整齐；有的像是钝器所击，留下狰狞的凹陷；还有几道长长的划痕，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过，纵横交错，触目惊心。
莲晟涞的动作，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这些旧伤……是怎么来的？
他不是自幼在净业寺长大的高僧吗？为何会有这么多打斗留下的伤疤？
一个模糊的念头，突然闪过她的脑海。
她想起了在净业寺外的集市上，他为了救她，与纨绔子弟打斗时的利落身手；想起了山洞里，他为了保护她，与山匪搏杀时的狠厉；想起了静园里，他为了掩护她们母子逃走，浴血奋战的决绝……
这些旧伤，会不会也和“保护”有关？
甚至……和她有关？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疯狂地滋长，缠绕着她的心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伸出手，指尖在距离他胸口一道较深的旧伤疤还有几寸远的地方停住，微微颤抖。
这道伤疤……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像是被利器贯穿所致，位置凶险，几乎要伤及心脉。
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是为了谁？
“……疼……”
释空在昏迷中，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注视，或是牵动了伤口，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眉头皱得更紧了。
莲晟涞猛地收回手，像是被烫到一般。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拿起药膏，开始为他涂抹新伤。
指尖触碰到他温热的皮肤和狰狞的伤口时，她的动作，不自觉地放轻了许多。
也许……
也许他并非完全是她想象中的那个样子。
也许……他也是这场罪孽的牺牲品之一。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混乱和恐慌。
她不敢再想下去，匆匆换好药，将布条重新包扎好，便起身走出了房间，像是在逃离什么。
屋外的阳光有些刺眼，莲晟涞站在门口，深深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才感觉那颗狂跳的心，稍微平复了一些。
她看向不远处，老婆婆正带着孩子在院子里玩耍。孩子拿着一根小木棍，追着一只蝴蝶跑，笑得天真烂漫。
看到孩子的笑容，莲晟涞的心，也跟着柔软了几分。
为了孩子，她也必须尽快理清自己的思绪。
不能再这样浑浑噩噩下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释空的情况，渐渐有了好转。
高烧退了，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虽然依旧虚弱，但眼神里的神采，却一点点地恢复了过来。
他看她的眼神，依旧复杂，但似乎少了一些卑微的祈求，多了一些平静的坦然。
这天下午，莲晟涞喂释空喝了些米粥后，正准备收拾碗筷离开，却被他叫住了。
“青莲。”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虚弱，但很清晰。
莲晟涞的脚步一顿，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
“谢谢你。”释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真诚的感激，“谢谢你……没有丢下我。”
莲晟涞的身体，微微一僵。
她转过身，看着他。
阳光透过破旧的窗户，洒在他苍白的脸上，为他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他的眼神平静，没有了往日的痛苦和挣扎，只有一种近乎认命的坦然。
“你不用谢我。”莲晟涞的声音，依旧冰冷，但没有了往日的尖锐和刻薄，“我留下你，不是因为可怜你，更不是因为原谅你。”
“我知道。”释空轻轻地点了点头，嘴角甚至还勾起了一抹极其微弱的、苦涩的笑容，“你是为了孩子，也是……为了让我活着赎罪。”
莲晟涞没有否认。
这确实是她的想法。
“你说得对，”释空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那双手，曾经捻过佛珠，也曾经握过刀剑，更曾经……拥抱过她，“我的罪，确实需要用一生来赎。”
他顿了顿，抬起头，再次看向莲晟涞，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愧疚：“青莲，我知道，我说再多的对不起，也弥补不了我家族对你造成的伤害。我知道，你恨我，恨萧家，是应该的。”
“如果……如果我的死，能让你好受一点，能让莲家的冤魂安息，我……”
“你的死，太便宜你了。”莲晟涞打断了他的话，语气依旧冰冷，但眼神却没有了往日的恨意，只剩下一片疲惫的平静，“我要你活着。活着看着我如何向萧家复仇，活着看着萧靖远他们，为当年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好。”释空没有丝毫犹豫，点了点头，“我答应你。我会活着，陪你一起。”
“我会动用我所有的力量，所有的人脉，帮你收集证据，帮你对付萧家。”他的眼神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情，也是我……赎罪的方式。”
莲晟涞看着他坚定的眼神，心中那片冰封的湖面，似乎又被投下了一颗石子，荡起了一圈微小的涟漪。
她没有想到，释空会如此干脆地答应她。
更没有想到，他会提出要帮助她复仇。
这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你不必如此。”莲晟涞移开目光，避开他的注视，“对付萧家，是我自己的事情，不需要你的帮助。”
她无法接受一个仇人的帮助，哪怕这个仇人，此刻表现得如此“真诚”。
“青莲，”释空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我知道你不相信我，我知道你不需要我的同情和帮助。但这不是同情，也不是施舍，这是我必须做的事情。”
“萧家欠你的，也欠我的。”释空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痛苦和决绝，“萧靖远，不仅仅是你的仇人，也是……我的仇人。”
莲晟涞猛地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
他的仇人？
萧靖远是他的父亲！
他怎么会……
“你不懂。”释空似乎看穿了她的疑惑，摇了摇头，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萧家的水，比你想象的要深。萧靖远……他不仅仅是下令屠杀莲家的凶手，他手上，还沾着更多无辜的鲜血，包括……我母亲的。”
莲晟涞愣住了。
他母亲的血？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释空提起他的母亲。
她一首以为，他对自己的家族，对萧靖远，多少还是有些感情的。
却没想到……
“所以，”释空的眼神，再次变得坚定起来，“对付萧靖远，对付萧家，不仅仅是为了帮你复仇，也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母亲。”
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莲晟涞看着释空，眼神复杂。
她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
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话，让她的内心，产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如果……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如果他和萧靖远之间，也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
那么，他们是不是……可以暂时放下一些隔阂？
至少，在对付萧靖远这件事情上？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莲晟涞强行压了下去。
不行。
她不能相信他。
他是萧靖远的儿子，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她不能因为他的几句话，就动摇自己的决心，忘记莲家的血海深仇。
“我不需要你假惺惺的帮助。”莲晟涞深吸一口气，再次恢复了冰冷的语气，“你的事情，我不想知道。我的复仇，也不需要你插手。”
说完，她不再看释空，转身拿起碗筷，快步走出了房间。
释空看着她决绝的背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他知道，让她相信自己，很难。
但他不会放弃。
这是他唯一的赎罪方式，也是他唯一能靠近她的方式。
房间外，莲晟涞靠在墙上，心脏依旧在狂跳。
刚才和释空的对话，虽然短暂，却在她的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那层包裹着她心脏的、坚硬的冰壳，似乎出现了一丝微弱的裂缝。
她对释空的恨意，依旧浓烈。
但在那恨意之下，似乎真的掺杂了一些别的东西。
是怜悯？
是同情？
还是……别的什么？
她不知道。
也不敢去深究。
她只知道，未来的路，似乎变得更加复杂，更加艰难了。
而她和释空之间，那道用鲜血和仇恨铸就的鸿沟，似乎……也并非完全无法逾越。
至少，在共同的敌人面前，他们或许可以……暂时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这个念头，让莲晟涞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混乱和恐慌。
但同时，也有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
夕阳西下，将荒村的影子拉得很长。
莲晟涞站在院子里，看着天边那绚烂的晚霞，眼神复杂而迷茫。
她知道，从今天起，有些事情，己经不一样了。
那个坚不可摧的复仇计划，似乎出现了一丝微小的偏差。
而她和释空之间的关系，也朝着一个未知的、充满变数的方向，缓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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